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茗门闺秀 书中的两位主角是 苏玉畹、颜安澜 ,由网络大神佚名编写而成,这本书无与伦比,丹青妙笔,苏玉畹、颜安澜的详情概要:第1章狂风肆虐,遒劲的树枝在风中来回舞动着,路上的行人也被吹得东倒西歪;天上乌云密布,眼看就要下雨了。几辆马车从徽州休宁县城外急驰而来,进了城又走了一阵,终于在一所挂满白幡的大宅门前停了下来。车上下来一群穿着孝衣的人,互相搀扶着急急进了门。这时,天上一道闪电,“哗”地一声,大雨倾盆而下。这些都是苏家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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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茗门闺秀》精彩章节试读

第1章

狂风肆虐,遒劲的树枝在风中来回舞动着,路上的行人也被吹得东倒西歪;天上乌云密布,眼看就要下雨了。几辆马车从徽州休宁县城外急驰而来,进了城又走了一阵,终于在一所挂满白幡的大宅门前停了下来。

车上下来一群穿着孝衣的人,互相搀扶着急急进了门。这时,天上一道闪电,“哗”地一声,大雨倾盆而下。

这些都是苏家人。苏家大老爷苏长清前段时间得急病没了,今日下葬,他的妻儿及弟弟两家人一起去郊外送葬回来。

“幸好幸好,老天保佑,没被大雨淋!”三十来岁、长相美艳的二太太魏氏站在回廊上,回望着身后的瓢泼大雨,满脸庆幸。

苏长清的长女苏玉畹轻瞥了她一眼,又看了一眼站在她身边的苏家二老爷苏长亭,紧了紧手中的帕子。

“今天辛苦大家了。”走在最后面的大太太殷氏红肿着眼睛,哑着嗓子说道,又朝大家福了一福,却不想身体一晃,差点摔倒在地。幸亏身后的丫鬟婆子眼疾手快,一把将她扶住。

“大嫂,你多保重身体,孩子们还要靠你呢。”三太太秦氏轻叹一声,又朝苏玉畹道,“赶紧扶你娘回屋里歇着。”

苏玉畹早在大太太快要摔倒时就上前去了,此时对三太太感激地微一颔首,扶着母亲便要往回走。

“大嫂,且等等。”站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二老爷苏长亭忽然出声。

大家都朝他看去。

苏长亭轻咳一声:“我知道大嫂身体不好,需要休息。可眼看就到采春茶的时节了,我这话再不说,可就来不及了。”

这话落声,回廊里一下子安静下来。大家望向苏长亭的眼神各异,全都满含深意。

苏长清跟两个弟弟苏长亭、苏长风并不是一母所生。前者为苏老太爷原配陈氏所生;后两人则是继室孔氏之子。一年前苏老太爷辞世之际,生怕长子一家被孔氏用孝道所压,以后分家吃亏,遂在咽气之前,请了族长来,给三个儿子分了家。除了各自母亲的陪嫁,苏家财产均分三等,每人各得一份。

自那以后,三兄弟便各过各的日子,各自打理自己的茶园、茶庄。

现如今即便苏长清不在了,但他还有儿子,财产有人继承,春茶之事自会由大太太安排人去打理。退一步说,即便不打理,荒了芜了,也是大房自己的事,又何须苏长亭过问?

“二弟有什么话,只管说。”殷氏声音沙哑地道,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疲惫。她满脸憔悴,面容消瘦,眼睛因为长时间哭泣而红肿,眼里还布满了血丝,完全没有精神去思考苏长亭说这话是何用意。

“大哥如今不在了,大嫂你身体不好,昌哥儿和盛哥儿年纪都小。虽说咱们分家了,但作为孩子的二叔,我不伸手帮你们一把心里过不去。不如,你家的茶园、茶庄我就帮你们一块儿打理了吧。”

殷氏抬起无神的眼睛,望向长女苏玉畹,似乎要询问她的意见。

苏长亭见状,忙又道:“畹姐儿眼看就年满十六了,是大姑娘了,又定了亲、守着孝,自然不可能抛头露面。在家里管管后宅还可以,茶园、茶庄这些事儿,可不是她能管的。”他拍着胸脯,“大嫂放心,交给我管,茶园的出息,定不会比大哥在时差。”

苏玉畹见母亲目光犹豫,似乎颇为心动,立刻抬眼朗声道:“二叔的好意我们心领了。不过我父亲临终时有遗言,说昌哥儿马上就十二岁了,也该是时候挑起家里的重担了。特意交待茶园不可交予外人打点,让他好好锻炼锻炼。还嘱咐我多照看着些,不要让人谋夺了家产。”

苏长清的长子苏世昌听到自己的名字,从人群中挤了出来,挺了挺胸脯,站到了苏玉畹身边。

殷氏最是贤惠,唯丈夫的言论是从。此时一听是丈夫的遗言,立刻对苏长亭哑声道:“老爷既有遗言,我们自当遵从......”

可话没说完,就被苏长亭一声怒喝,打断了她的话:“畹姐儿,你什么意思?什么叫谋夺家产?”

殷氏吓了一跳,抬起头来,便看到苏长亭满脸怒色,两只眼睛如利刃一般刺向苏玉畹,她顿时惶然无措,拦在苏玉畹面前慌忙道:“二弟别恼,我答......”

“母亲!”苏玉畹立刻喝断她的话。她转过苏长亭,面带冷笑:“二叔,我又没说是你,你慌什么?莫非心虚了?你没有这个心最好,我们大房无需你相帮,你还是不要这么好心吧,我代我娘和我弟弟多谢您了。往后即便我们生意不行,一家子吃糠咽菜,讨饭过日,也是我们咎由自取,不会连累到二叔头上,你们就放心好了。”

苏长亭被她说得差点下不来台。不过他颇有城府,当着大家的面说这事,无非就是想借着殷氏那软弱偏又十分守信的性子,让她当众把事情答应下来。刚才眼看就要成功了,他也不跟苏玉畹纠缠,对殷氏道:“大嫂,畹姐儿这规矩,我看得好好学学了。哪有长辈说话,小辈却在旁边插嘴的道理?就她这样,你还让她到外面抛头露面,就不怕她传出什么坏名声,让李家反悔退亲?”

对于自家娘亲的性子,苏玉畹是极了解的,她自不会给苏长亭有可乘之机。他话声刚落,她便淡然一笑,亮如寒星的眼眸盯着苏长亭,声音清脆悦耳,不徐不慢,都不带一丝怒气:“我的规矩,实在不劳二叔费心。我的规矩向来比二妹妹学得好,论到插嘴的功夫,哪里及得上二妹妹呢?”说到这里,她转头望着苏长亭的长女苏玉凌,莞尔一笑,“二妹妹,你说是吧?”

“你你......你胡说!”苏玉凌没想到矛头忽然指向了自己,愣了一愣后,怒气冲天。

看到苏玉凌这样,三太太眉毛一挑,嘴角不由露出一抹嘲讽。其他人也神色各异。

苏家是商户,又是在苏老太爷那一辈发迹起来的,向来没多大规矩。苏玉凌仗着孔氏是自家亲祖母,父母极宠她,母亲魏氏又是妯娌间家境最好的,在长辈们说话时插嘴是常事,有一两次还挤兑得大伯母殷氏和三婶秦氏下不来台。

所以苏玉畹这话,说得实在是有意思。

看到丈夫被顶,女儿被欺,二太太哪里还忍不住,上前一步抡起巴掌就要给苏玉畹一耳光,却不想耳边传来一声暴喝:“够了。”把她吓了一跳,忙收回手朝旁边看去。

苏长风双目圆睁,指着苏长亭,又指指二太太,咬牙切齿,声音却压得很低,生恐人听见:“大哥尸骨未寒,没准这会儿灵魂还在天上看着呢,你们就这样欺负他们孤儿寡母,你们就不要报应吗?收起你们那副嘴脸,赶紧回去。”说着,用力瞪了苏长亭一眼,一拂袖子,转身离去。

三太太忙领着儿女及三房下人跟上。

苏长亭和二太太脸色骤变,惶惶然朝天上望了望,对视一眼,急忙忙也拉了儿女离开。

提到丈夫,大太太早已在一旁泣不成声。

苏玉畹无奈地看她一眼,叹了一口气,吩咐丫鬟婆子道:“扶着太太回房去,熬了安神汤给她喝。我换了衣服就去看看茶园。”又叮嘱两个弟弟,“好好回房歇着,别乱跑,更别去找吉哥儿、祥哥儿玩。刚才的事你们也看见了。爹不在了,出了事,可没人护得了你们。”

第2章

苏长清的两个儿子一个嫡出,一个庶出。嫡出的苏世昌今年只有十一岁,庶出的苏世盛十岁半,正是淘气的时候。二太太所出的苏世吉和苏世祥分别是十二岁和十岁。四人年纪相差不大,又都在一个学堂里念书;虽分了家,院子却是连在一起的,只隔了一堵墙,故而平日里四人都在一块儿玩。

苏世盛胆小些,刚才就被吓到了。此时听了长姐的话,苍白着小脸用力点头:“我知道了。”

苏世昌却拉了拉苏玉畹的袖子:“姐,现在雨正大,你先回房换身衣服。等雨停了,我跟你去茶园。”

苏玉畹心慰地摸摸弟弟的头:“也好。你也大了,该是时候学着管理茶园了。爹以前总说,等你年满十二,就不上学了,带你在身边教你打理生意。”说到后面,声音不由哽咽,眼里落下泪来。

在场的人俱都垂泪低泣,大太太殷氏刚停下的哭声又哀哀地响了起来。

苏玉畹吸吸鼻子,用帕子擦干眼泪,抬头扫了众人一眼:“爹不在了,可咱们的日子还得过下去。只要咱们齐心协力,一定会把日子过好的。”

“嗯。”苏世昌用力地点点头。

“好了,大家都回去吧。”苏玉畹见母亲仍旧嘤嘤而泣,不由叹了口气。

“太太,人死不能复生,您想开些。这儿风大,咱们回去吧。”殷氏的奶娘关嬷嬷安慰着她,扶着她便要离去。

“你们也快些回房。畹姐儿,雨这么大,茶园明日再去也不迟,今天就别去了,生病了可不行。”殷氏虽软弱没什么主见,又哀戚于丈夫的离世,却是将儿女放在心尖上的。她回头来叮嘱一声,见众人都应了,方扶着关嬷嬷的手抹着眼泪去了。

苏世盛的亲娘孟姨娘见苏玉畹拉着苏世昌的手要走,忙用力地推了苏世盛一把,又在他耳边嘀咕了两句,苏世盛就高声道:“大姐姐,你去茶园的时候也带我一块儿,可以么?”说着,可怜巴巴地望着苏玉畹。

苏玉畹天生便生就一副玲珑心肠,刚才孟姨娘的举动她看在了眼里,哪还不知道是什么个意思?她似笑非笑地看了孟姨娘一眼,点点头道:“可以呀,到时我派人去叫你。”

“谢谢姐。”苏世盛很是高兴。

孟姨娘被苏玉畹那一眼看得颇不自在。

“走罢,回去。”苏玉畹领着苏世昌,慢慢沿着回廊走远了。

“呸,得什么意?以前是老爷宠你。现在老爷没了,看你能蹦跶出什么花样来?”孟姨娘望着苏玉畹窈窕的背影,暗啐一口,也拉着苏世盛回了房。

“姨娘,咱们也回罢。”丫鬟小苗见大家都走了,对自家主子袁姨娘道。

“嗯。”袁姨娘只生了个女儿,又是个温柔安静的性子,平日最是规矩。此时见众人都走了,这才带着女儿离开。

苏玉畹回房换了衣服,奶娘黎妈妈便端了碗姜汤来,看着她喝下去。见她忙忙地吃两口点心,一副马上要外出的样子,忙劝道:“姑娘,外面雨这么大,要不等明儿个再去吧?你可是答应了太太,要等雨停的。”

“奶娘,我就这么一说,安我娘的心罢了,哪里能等得了雨停?这季节的雨你也知道,淅淅沥沥的,还不知道要下几天呢。爹去的突然,茶园里不知乱成什么样了。眼看着要采春茶,我不去看看,哪里能放心?”苏玉畹一边系着披风带子,一边往外走。

黎妈妈无法,只得跟在后面,又叹气道:“真是苦了姑娘了。”

苏老太太孔氏作为继母,虽不是那等下药害人的恶毒妇人,却也有自己的小心思。在为苏长清议亲的时候,只说殷氏是秀才之女,知书达理,且容貌出众、贤惠温柔,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。苏老太爷作为公公,自不好去亲见人家姑娘,派人打听了一下,殷氏的为人果如孔氏所说,于是便给长子娶进了门。

可进了门才知道,这个殷氏是个面人儿,柔柔弱弱的,没啥主见,遇事只知道掉眼泪,半点担不起事。孔氏便以此为借口,一直把持着后宅内务,便是要人相帮也只叫二太太魏氏。后来苏老太爷去世三兄弟分了家,大房单过,还是苏玉畹接过管家权,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,苏长清才免了后顾之忧。

如果苏长清命长,早些帮苏世昌娶个能干妻子,接替苏玉畹出嫁后留下的空缺,这个家的日子也能如常过下去。偏还没等苏世昌长大苏长清就撒手西去了,这家里里外外的重担不得都落在苏玉畹身上?

苏玉畹吃过点心,又净了手脸,便转头吩咐丫鬟谷雨:“去把王妈妈叫来。”

“是。”谷雨应声去了。

隔不多久,一个四十多岁穿藕荷色绸缎褙子的妇人走了进来,行礼问安后,便安静地站在那里,等着苏玉畹问话。

她是管家刘安的妻子王氏。

刘安小时候是苏长清的小厮,随着年龄的增长能力渐强,苏家分家后苏长清便让他当了大房这边的管家;而王氏则原是殷氏的陪嫁丫鬟,后嫁了刘安。苏玉畹接管内宅事务后,便把原在殷氏身边伺候的王氏提拔起来,暂且管着针线房的事。她原是想着通过刘安身边的王氏来了解外院的动向,从而能更好的帮助到苏长清。没想到这做法如今倒成了一步妙棋,让她能迅速将内外事情都掌控在自己手里。

想到这里,苏玉畹心里一酸,强忍着心中的悲痛,问王氏道:“这段时间茶园那边可还好?”

王氏摇摇头,满脸苦笑道:“还真被姑娘料着了,如今茶园里人心惶惶。不知从哪来的流言,说姑娘根本管不了茶园,茶园不是被卖掉,就是要托给二老爷管,原先管事的人怕是要被换掉了,大家都没心做事呢。”

说着她抬起眼来,看了看苏玉畹的脸色,小心翼翼地道:“其实茶园的情况还算好的。茶农那边情况更糟糕,听说已有人去找旁的茶商收茶了。”

徽州这时候的茶商基本还属于自产自销,即自家出的茶叶,由自家的茶庄售出。而那些没能力开茶庄、自家又有田地种茶的小地主或平民,则还得依附于某个大茶商,把每一季的毛茶卖给他。

隆庆年间松萝茶出来后,苏老太爷便属于第一批种茶、售茶的人,短短十几年,苏家由只有些田地的小地主,发展到拥有百来亩茶园、另有一些小茶农依附的大茶商,在整个休宁县也算得是富商。苏老太爷去世前给三兄弟分家,大房分得了三十多亩茶园,外加休宁县茶栈一间、徽州府茶庄一间,依附的茶农山地几十亩。每年在茶农处收的茶,产量比自家茶园的产量还多出一倍。

如果那些茶农把茶卖给别人,大房不光损失是今年那一部分茶的利润,往后再想把这些茶农手上的茶买回来,怕是很难了。徽州人做生意还是以诚信为本,茶农跟茶商合作,只要给的价钱合理,又没有什么大的矛盾,茶农一般都不会主动更换与之合作的茶商的。

听得这话,黎妈妈顿时担心起来,问道:“咱们不是跟那些茶农签了合约的吗?难道他们就不怕吃官司?”

王氏嫁了刘安十几年,对于外面的事情了解甚多,比起整日关在内宅里的黎妈妈来,自然多了几分见识。

她摇摇头道:“这种事官老爷是不会管的。老爷不在了,那些茶农为长期利益考虑,另找买家也是极正常的,最多不过是赔偿咱家一些违约费罢了。”

第3章

黎妈妈默然。她只得把期盼的目光投向苏玉畹。

苏玉畹年纪虽不大,但打小就聪明伶俐,极得苏长清的喜欢。不光延请名师在学识上精心教养,出门谈生意也常带她在身边。苏玉畹也不负父亲重望,小小年纪表现出大智慧,为家里的生意出谋划策。分家后大房在生意上越来越红火,远远地超过了二房和三房,其中有一小半都是她的功劳。

当然,这年头女人太能干也不是什么好事,苏长清担心别人非议,曾下过封口令。她的这些本事,除了亲近人,外人并不知晓,便是苏老太太及二房、三房的人,也只知道苏玉畹很是能干,能替母亲管家,其余的,就不清楚了。

果然,苏玉畹脸上并没有露出丝毫惊惶之色。她面色平静地端起茶杯,轻轻啜了一口茶,这才问王氏:“我让刘叔把陈家表兄留住,如今怎么样了?”

说到这事,王氏的表情顿时舒缓许多:“陈公子本是打算今日回去的,听说姑娘您要带他去茶园看看,便留了下来。如今还呆在客院里看书呢。”

苏玉畹点了点头,道:“你去跟他说,我马上要去茶园,一会儿在大门口等他,今晚不回来了,在那边庄子上住一晚,让他准备准备。”

“是。”王氏应道。

黎妈妈考虑得却比较多:“姑娘,您这样跟陈公子一起去茶园,会不会招来闲话?”

屋里的丫鬟婆子全都赞同地点点头。

今天苏长清刚下葬,苏玉畹就跟一个外男去茶园,还在那里留宿,被人知道,还不知被说成什么样呢。如今二房虎视耽耽,正等着抓住苏玉畹的小辫子。姑娘这样做岂不是撞到他们枪口上?到时候苏老太太以此为借口,把苏玉畹一禁足,茶园可不就全落到苏长亭的手上了?

苏玉畹笑了笑:“怎么是我跟陈公子去?自然是昌哥儿跟他去呀!我正事都忙不过来呢,哪有空陪他闲逛?”

大家顿时恍然。

苏玉畹望向王氏:“你一会儿去客院,通知完陈公子,便去韩嬷嬷那里坐一坐,跟她聊聊天。”

她吹了吹手中飘浮在茶杯上的茶叶,语调放缓:“两家几十年没走动,咱家的情况,陈家定然不了解。陈家表兄又是个读书人,对于这些内宅里的弯弯绕,想来他是没想过要去打听的。我听家里的老人说,祖父要续娶继祖母为妻时,舅祖父是强烈反对的。后来祖父执意要娶,又扬言说让陈家不要管苏家的闲事,两家这才断了来往。如今祖父辞世,父亲又不在了,大房势微,二房咄咄逼人,今儿个刚送葬回来就逼着咱们交出茶园,咱们这孤儿寡母的可怜着呢。”

她放下茶杯:“你把这些个事儿,当作闲话慢慢讲给韩嬷嬷听,恳请她看在我逝去父亲的面上,去二房处老太太那里坐坐,请个安,全个礼数,就当是关照我们孤儿寡母。”她抬起那双亮如墨玉的眼眸,直直地盯着王氏,眸子里满含深意,“我的意思,你可明白?”

王氏也是个心思玲珑的人,苏玉畹话说得如此明白,她哪里还不清楚?韩嬷嬷是陈家舅老太爷派来的人。而舅老太爷是什么人?那可是徽州府衙的通判大人,朝庭正儿八经的正六品官。以前苏家跟陈家没啥来往,大房没办法借陈家的势。这一次苏长清去世,苏玉畹特地派人去徽州府走了一趟,通知陈家此事。当时苏老太太和二房、三房的人还出言讽刺,说陈家是官宦人家,哪里看得上苏家?再说,如今苏家连苏长清都不在了,跟陈家的关系,自然是越来越远了,人家理你才怪。

却不想陈家的舅老太爷十分给面子,不光派了人来,而且来人还是陈家二公子陈卓朗,外加舅老太太身边极体面的一个陪房韩嬷嬷。

想到这里,王氏对苏玉畹就佩服得五体投地。

想来姑娘定然是知道大老爷去世后大房面临的窘境,所以未雨绸缪,提前走了陈家这条路,给自己找了个靠山。

她点头如捣蒜:“明白,奴婢明白。姑娘放心,奴婢定把这其中的分寸拿捏清楚。”

王氏这样说,苏玉畹便知道她明白自己的意思了。她点头道:“行了,你去吧。”

王氏行了一礼,躬着身子退了出去。

苏玉畹又叫谷雨:“去少爷那边,看他可收拾妥当了。然后叫他去客院那边陪表兄一块儿出去。我到大门口马车里等着他们。”

谷雨应声去了。

黎妈妈此时也知道兹事重大,不好再拦着苏玉畹,挑了一件厚实的素色披风,亲自给她穿上,叮嘱道:“春寒料峭的,山里湿气又重,姑娘可得注意保暖,千万要小心身子。”

“奶娘放心,我省得。”苏玉畹握了握黎妈妈的手,转身走了出去。

她的贴身丫鬟立春、夏至、谷雨和霜降及几个婆子赶紧拿着行李跟上。黎妈妈则留下看家。

殷氏不顶事,家里便得有人照应着。

春天本是绵绵细雨,很少有倾盆大雨的,今儿这雨本就来得蹊跷,却不想来得快去得也极快,只这盏茶的功夫,雨又停了。苏玉畹沿着回廊缓缓地走着,不徐不慢。

忽然,回廊里那一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紧接着,一个穿深蓝色对襟薄袄的婆子出现在尽头。她满脸焦急,眼睛朝这边张望。看见苏玉畹,顿时大喜,脚下直直朝这边奔来,嘴里叫道:“大姑娘,且等等......”

苏玉畹停住脚步,等她过来,眼里却寒芒微闪。

这婆子是二太太院里的赵嬷嬷。

赵嬷嬷想是走得急了,停下来时,竟然有些气喘,胸脯急促地起伏着,喘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道:“大姑娘,刚才二老爷他们回来的时候才知道老太太病了,派了老奴来请你们过去呢。”

说着,她打量了苏玉畹一眼,又看了看立春几个丫鬟,问道:“大姑娘这是要去哪儿?”

“我正准备去茶园。”苏玉畹道,脸上表情平静,看不出任何情绪。

“幸亏老奴来得巧,在路上遇见姑娘。”赵嬷嬷笑道,“如此也好,也不用耽误时辰了,老奴这就伺候姑娘去老太太那边吧。大姑娘不必担心,大太太和二少爷、三少爷那边,自会另有人去通知他们。”

立春等丫鬟在后面微不可见地撇了撇嘴。

苏老太太,今早出葬前她们还见过,气色好着呢。毕竟苏长清不是她的亲生儿子,即便英年早逝也不见她有多悲伤。守灵跪灵全用不着她,一任丧葬事宜也用不着她操心,整日呆在屋里养尊处优的,哪里就忽然病到要召集各房子孙去跟前伺候的地步?

这明摆着是二房想出的招儿,要阻止自家姑娘去茶园呢。

她们不由得担心地望向苏玉畹。

苏玉畹脸上却不见半点焦急气恼的神色。她仍是一脸平静,对着赵嬷嬷关切地问道:“祖母是什么病?可要紧不要紧?传了郎中了没有?”

“因为大老爷的事,老太太这段时间是吃不好睡不着。今儿个出葬,老太太怎么也不听劝,执意在廊下站了好一会儿。姑娘也知道,这天虽说快要入春了,却寒冷着呢。想是那会儿吹了风,这会子便嚷嚷着头疼。”赵嬷嬷道,“刚已派人去请郎中了,这一会儿想来已到了吧。”

苏玉畹点点头,转头对丫鬟们道:“立春和霜降跟我去老太太那里,夏至到门口叫车夫把马车给卸了,谷雨到陈家表兄所住的客院去,告诉他和昌哥儿、盛哥儿,就说祖母生病,茶园先不去了。”

第4章

夏至和谷雨应了一声,却没有马上起身,只装着要送苏玉畹离开的样子,望着苏玉畹,目光里隐有担忧之色。

赵嬷嬷听得苏玉畹的话,眼里顿时闪过一抹喜色。她回转身子,殷勤地作了个手势:“大姑娘请。”

苏玉畹抬脚要走,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,苏世昌那特有的变声嗓音随即传来:“大姐姐,你在这儿干什么呢?”

苏玉畹转过身,便看到苏世昌正与一个穿宝蓝色绣云纹绸缎长袍的年轻男子走过来。两人身后还跟着七八个下人,她派去的王氏和那位韩嬷嬷也在其中。

看到王氏微不可见地朝自己点了点头,苏玉畹心里愈发安定。

她先朝陈卓朗行了一礼,唤了一声“表兄”,然后才对苏世昌道:“二婶说老太太病了,让我去伺疾呢。我正要派人跟你们说,这茶园去不了了,改日罢。”

苏世昌眉头一皱。他虽才十一岁,半大的孩子,但父亲去世后他就成了家中最年长的男丁,这几日迅速长大起来,自然明白采摘春茶对于茶商的重要性。现在马上就到清明节了,一年中最好的一茬茶芽正随着天气的回暖噌噌地往上冒,以明前茶堪比黄金的价钱,耽搁个几日,那损失就大了。

他转头望了赵嬷嬷一眼。赵嬷嬷忙上前,把刚才那套说辞又说了一遍。

苏老太太既称病,不管这病是真病还是假病,也不管她是亲祖母还是继祖母,苏世昌和苏玉畹都得去问候一下。

当下苏世昌没法,只得对陈卓朗道:“表兄,不好意思,我们先得去看看祖母。要不你先回房,等一会儿我有空再去找你?”

陈卓朗今年也不过十六岁,正是爱玩的年纪,却整日被祖父和父亲逼着在家看书,郁闷得紧。好不容易遇着苏家派人去报丧,家里又没有合适的人过来吊唁,他这才央求了祖父,得以出来散散心。这两日即便苏玉畹不挽留,他也不打算这么快就回去。松萝山的茶园,他一直都想去看看的。

此时听得苏世昌的话,他也无奈,点点头道:“无碍,你去吧。”说着对苏玉畹微一颔首,转身便往回走。

那韩嬷嬷能被陈家作为内宅的代表派来吊丧,自然是个精明人物。苏家虽是商家,但陈老太爷能派陈卓朗亲自来,说明他对苏家还有一份香火情。即便苏玉畹不递话过来,见到大房被欺负,她也是要伸手相帮的,更不要说苏玉畹还托王氏递了话过来,求到了她这里呢?

故而未等陈卓朗动身,她便笑道:“公子,老奴来的时候,老太太还让老奴去给苏老太太请安呢。这会子苏老太太既不舒坦,老奴自该去探望一番。要不,老奴这就跟着大姑娘过去?”

陈卓朗整日埋头苦读,自家内宅的事他都甚少去整会,更不要说多年未有来往的苏家的家事了。只来吊丧的路上,他听得韩嬷嬷提了一耳朵,说自家姑奶奶陈氏早已去世,如今的苏老太太是填房,所以到了苏家后,只需去灵前上几柱香即可,苏老太太那里不必去请安。

这会子听得韩嬷嬷改了说法,要去请安,他也无可无不可,点头道:“你去吧,代我向苏老太太问安。”说完对苏玉畹姐弟俩微一颔首,转身离去。

赵嬷嬷听得韩嬷嬷的话,心里顿时大喜。

陈家作为苏老太爷原配的娘家,来苏家吊丧,却不派下人去继室孔氏那里问个安,这让孔氏相当的没面子。但当年陈家不同意苏老太爷续娶孔氏,后来两家又断绝了来往,这事闹得沸沸扬扬,亲戚朋友间无不知道。所以就算孔氏想要拿这事来说嘴,说陈家不懂礼数,也无处说去。为了这事,孔氏着实郁闷了好几日。

这会子韩嬷嬷说曾得主子之令给老太太请安,岂不让赵嬷嬷喜出望外?这事说出去,不光苏老太太孔氏有面子,便是她所出的二房、三房都有面子不是?

当下赵嬷嬷欢喜道:“有劳贵家老太太惦记着我家老太太。老奴代老太太先谢过贵家老太太了。”说着,对韩嬷嬷福了福身。

苏玉畹看了韩嬷嬷一眼,正好对上她投过来的满含深意的眼神。

她礼貌地点了点头,伸手道:“韩嬷嬷这边请。”说着,率先朝二房处走去。

当初分家的时候,苏老太爷吩咐直接把苏宅用围墙给隔开。大房占了东边院落,二房带着苏老太太住中间那一溜儿,三房住西边。为了方便殷氏早晚去给苏老太太请安,家中特意留了一道门跟二房的后宅相通,只是钥匙掌握在殷氏、苏玉畹和后宅的管事嬷嬷吕嬷嬷手里。刚才苏长亭、苏长风等人离开的时候,便是从那道门走的。

一行人沿着回廊走了一段路,穿过小花园,过了那道门,便进了二房的宅子。

苏家虽是商家,苏老太爷年轻的时候却也是念过书的,还中过秀才。后来进学无望,这才弃文从了商。虽沾染了铜臭,但读书人的那一份情怀还在,在当初建这府宅的时候,苏老太爷就给各个院子取了风雅的名字,比如苏长亭和二太太所住的主院叫春和堂,苏长风和三太太的叫陶然居,殷氏所住的是如意居,苏玉畹住的院落名为日影阁......

而苏老太爷去世、三房分家后,苏老太太便从原先所住的春和堂,搬到了中间那一溜后面的院子居住,那院子名叫熙宁堂。

苏玉畹一行人到时,殷氏和三太太秦氏等人都已经到了,正在偏房里小声地说着话,苏长亭和苏长风则陪着郎中在主屋给老太太诊脉看病。

见得苏玉畹姐弟进来,二太太魏氏眼里闪过一抹讥讽,嘴里道:“哟,畹姐儿来了?你这个大忙人不去忙别的,怎的有空来看望老太太?”

当今皇上以孝治天下,魏氏这话要是传出去,可谓是诛心。

韩嬷嬷没有见到送葬回来苏长亭逼苏玉畹交出茶园的那一幕。如果不是一进门就听到二太太这一句诛心的话,或许她今儿就只是照王氏递过来的请求,到苏老太太面前请个安,隐晦地点上几句就罢了。毕竟她是个下人,陈老太爷没有明确的指示,她是不可能越俎代庖插手于苏家的家务事的。

可听得这话,她心里的怒火顿时“腾”地冒了上来。大老爷去世,二房就欺到大房的头上了,对苏家的长房嫡长女说出如此诛心的话语,而且还当着她这陈家人的面,这是不把陈家放在眼里啊!难道孔氏这是怀恨于当年的事,苏长清一去世她就指使自己的儿子媳妇来报复大房?

想到这里,她上前几步,似笑非笑地看了魏氏一眼,问道:“敢问,这位就是苏家二太太吧?”

赵嬷嬷见状大惊失色,忙快走几步,走到二太太身边对她耳语了几句。二太太随即便惊诧地抬起头来朝韩嬷嬷看来,心里难免有几分懊悔。

要知道,她是不忿于刚才丈夫和女儿被挤兑,这才出言讽刺苏玉畹的。反正大房与二房刚才算是撕破脸了。为了抢茶园,往后不知要闹出多少矛盾呢。如今说上几句难听的话又算得了什么呢?

可这毕竟是苏家内部矛盾,即便是苏家族长,也不好来插手来管。但陈家不同。苏长清毕竟是陈家外孙,大房的子孙被欺负,陈家是必然要出手相帮的。到时候苏长亭再想打大房茶园的主意,怕就难了。

想到这里,她不由得回过头去,狠狠地瞪了赵嬷嬷一眼。

第5章

赵嬷嬷心里委曲。苏玉畹和韩嬷嬷一路都在跟她说话,她即便想通风报信,也找不着机会呀。

此时也不是责怪人的时候,魏氏只得回过头来,对韩嬷嬷讪笑了一下,回道:“正是。请问你是......”

“我是徽州府衙通判大人陈大人家的韩嬷嬷,我家老太太派我跟着我家公子来贵府吊丧。”韩嬷嬷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,望向魏氏的眼神却寒冷犀利,”听说贵府老太太身子欠安,我本想过来问个安,没想到,倒是见识了二太太的好风采。”

她嘴角的笑容慢慢不见,目光里的寒芒越发锐利:“我倒想问问二太太,如今休宁有茶园的,哪个不忙得昏天黑地?贵府大老爷去世,大房母弱弟幼,大姑娘不得不担起一家生计,准备去打点茶园。如今一听贵府老太太患病,二话不说就放着茶园不管来此请安问疾,就这样孝顺的女孩儿,二太太怎的不光没一句好话,反而苛责至此?这不孝的名声传出去,你们苏家人的脸上难道就有光了?二太太自家也是有女儿的吧?”

魏氏被韩嬷嬷这番话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,半日里牙尖嘴利的,此时却半张着嘴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
殷氏被这话所触动,想起自家丈夫在时的好处,眼泪又流了下来。

三太太秦氏则冷冷地望着魏氏,目光不善,脸色极不好看。

秦氏成亲多年,只生了两个女儿,三房的少爷是庶出,亲娘还是跟秦氏关系不大好的一个姨娘。故而秦氏如今也没什么指望,只盼着两个女儿都觅得好夫婿。唯有如此,她晚年才有依靠,日子才会好过些。而她的大女儿苏玉芸今年也十三岁了,正是要议亲的时候。这时候苏家姑娘传出不孝的名声,影响最大的不是早已订亲的苏玉畹,反而是她秦氏的女儿。

韩嬷嬷见状,身为官宦人家下人的优越感越发强烈,声音又提高了许多:“虽说我家姑奶奶不在了,姑奶奶所出的表老爷也不在了,可姑奶奶和表老爷的血脉还在。我家二公子既能来此吊唁,说明在我家老太爷眼里,这门亲就还没断。谁要想欺负我陈家血脉,就得准备着承担我陈家的怒火,不信试试看!”

魏氏被她说得越发害怕,担心苏长亭得知此事责怪自己,不由得壮着胆子回嘴道:“谁欺负她了?刚才不过是开句玩笑。你这嬷嬷也真是,不分青红皂白的数落一通,算是怎么回事?”

说着,她转过脸对苏玉畹道:“畹姐儿,你说是不是?”

苏玉畹淡淡地看她一眼:“不是。”

魏氏:“......”被这一声噎得差点背过气去。

秦氏十一岁的小女儿苏玉玫禁不住“噗嗤”笑出声来。其姐苏玉芸忙伸手捂住妹妹的嘴。

韩嬷嬷看向苏玉畹的目光越发赞赏。

此时,外面传来一阵声响。大家往窗外一看,却是苏长亭和苏长风送郎中出来了。

魏氏踌躇片刻,也不跟大家打招呼,飞快地起身出门,直奔老太太的屋子而去。

苏玉畹轻瞥了她一眼,坐在那里一动不动。秦氏也没有动。倒是殷氏,不安地站了起来,似乎要跟着一起去看望老太太。

“娘,您先坐着,等二叔和三叔回来问问情况再去给祖母请安。否则大家闹哄哄地一股脑儿围到病床边,没的惹得祖母心烦。”苏玉畹轻声安抚殷氏。

殷氏闻言,又坐了回去。

此时苏长亭和苏长风已回转来了。秦氏起身出言询问道:“相公,母亲的身子怎么样了?”

苏长风看了秦氏一眼,轻咳一声,却没回答她的话。

苏长亭正要开口替苏长风回话,就听得魏氏在台阶上急切地叫道:“相公,你上来,娘有话要跟你说。快点,马上。”他转头一看,看到魏氏满脸焦急,连连朝他招手。

苏长亭皱了皱眉,轻拍了一下苏长风的肩膀,便提起前襟,跨出门槛,快步上了台阶。

殷氏这下子坐不住了,站起来准备出去看看,却被秦氏一把拉住:“大嫂,你就坐着吧。二嫂有私房话要跟二哥说呢,你去了不好。”

殷氏被这话说得尴尬不已,赶紧又坐了下来。

苏长风知道妻子这话不光是说给殷氏听,还是说给他听的,便也止住了脚步,走进偏厅,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,却闭口不提老太太病情的事。

“爹,祖母怎么样了?”苏玉玫见父亲刚才没回答母亲的问题,心里有些不满,撒娇似的跑到苏长风身边,开口问道。

秦氏忙出言道:“玫姐儿,回来,别闹你爹。他累了,想歇会儿。”

苏长风看了女儿一眼,点头附和道:“对,累了。”

苏玉玫不高兴地嘟了嘟嘴,跑回来又坐到了苏玉芸身边。

魏氏和苏长亭的私房话没说多久,不一会儿就有丫鬟来,请大家过去,说老太太醒了。

苏玉畹扶着殷氏进了老太太的屋里,便见她头上戴着个抹额,半躺在床上,脸色倒跟平时差不多,只是微眯着眼,似乎没啥精神,见了众人进来,鼻子里哼哼了两声。

殷氏打小被那秀才爹教得三从四德,贤惠得紧。此时见了老太太这样,忙上前问安。

老太太半睁了眼瞥她一眼,有气无力地道:“没事,就是受了点风寒。”说着拉了殷氏的手,安抚似地拍拍她,“老大是个没福气的,年纪轻轻就走了。你们可得好生过日子,别让他在地下挂心,走得不安生。”

提及丈夫,殷氏的眼泪顿时就哗哗流下来了,拉着老太太的手泣不成声。

苏玉畹明知苏老太太是在韩嬷嬷面前演戏,可想到父亲生前的呵护与疼爱,以及他去世后的种种艰辛,泪珠也忍不住从眼眶中滚滚而落。一时之间,屋子里的人个个抹眼擦泪,哭个不停。

韩嬷嬷一直静静地站在众人后面,如同隐形人一般没有丝毫存在感。

装够了慈母,演够了婆媳情深的戏码,苏老太太这才仿佛发现屋子里多出了个陌生人似的,看向韩嬷嬷:“这位是......”

殷氏抹了抹眼泪,介绍道:“这是陈家的韩嬷嬷。”

韩嬷嬷这才上前见礼。

陈卓朗和韩嬷嬷的到来,苏老太太早就知道了,心里还对他们不来给自己请安气愤不已。此时见韩嬷嬷碍于二儿子对大房的欺压,不得不来给自己请安,心里十分得意。

不过她面上却不敢摆谱,嘴里客气道:“陈老太爷和老太太有心了。这几日家里忙,我又只顾着自己伤心难过,招待不周,若有怠慢之处,还请原谅一二。”

“大姑娘安排得极妥当,没有不周之处。”韩嬷嬷的态度也极好,全然没有面对魏氏时的咄咄逼人,脸上还露出关切之意,”刚听说老太太您身体欠安,如今怎么样了?没有什么大碍吧?”

“没什么,只是受了点风寒,不打紧,喝碗姜汤就没事了。”老太太笑呵呵地道,”不过是孩子们大惊小怪,丁点儿不适就请郎中问安的闹腾,让韩嬷嬷看笑话了。”

她这场病本来就是得了苏长亭的授意装的,为的就是阻止苏玉畹去茶园。刚才苏长亭得知韩嬷嬷的态度,不敢做得太过,生怕惹得陈家出手,便赶紧通知他母亲,让她把病情说得轻一些。故而这一会儿苏老太太才把病情说得轻描淡写。

第6章

“这是贵家老爷太太们孝顺,苏老太太您好福气。”苏家人识趣,韩嬷嬷的话便也说得十分漂亮,”表老爷不在了,我们老太爷听得这噩耗,愣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。白发人送黑发人,世间最悲伤的事莫过于此。老太太您也想开些,别太伤心。”

老太太一听这话,顿时又抹开了眼泪,声音哽咽道:“可怜的清哥儿,怎么偏就得了那个病......”

韩嬷嬷叹了一口气:“最可怜的是这几个孩子。”她指了指苏玉畹和苏世昌,以及后来赶过来的苏世盛,“小小年纪就没了爹。”

“可不是。”老太太用帕子掖了掖眼角,朝苏世昌招了招手。苏世昌走到近前,她爱怜地抚了抚他的背,对韩嬷嬷道:“韩嬷嬷你回去告诉陈老太爷,请他放心。就说老大不在了,可我还在,他两个兄弟还在呢,定会照顾好昌哥儿几个的。”

韩嬷嬷点点头:“老太太您这样说,我就放心了。您不知道,这世上的人呐,最是欲壑难填。有多少人家,兄长死了,那当弟弟的不说帮着照顾孤儿寡母,反倒千方百计地想要谋夺他的家产。这种人呐,丧尽天良,依我看绝对没有好死,连着老婆孩子都没有好下场呢。”

苏老太太脸色一僵,偷眼望了苏长亭一下,只见苏长亭的脸黑得跟个锅底似的,魏氏则满脸狰狞,怒视着韩嬷嬷,似乎要把她一口吞下去。

苏老太太生怕韩嬷嬷看到魏氏这模样,连忙接过口道:“韩嬷嬷你放心,我们家断没有那样的人。他们兄弟几个和睦着呢,打小感情就好。老二、老三都把昌哥儿这几个当自己亲生的一样。”

三太太秦氏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一抹嘲讽。

“我回去定然把老太太这话转告给我家老太爷。”韩嬷嬷的目的达到,便不想再多留了。她站了起来,对苏老太太道:“您好生歇着,我就不多叨扰了。”说着,福了一福,便准备退出去。

本来作为主家,韩嬷嬷离开,即便苏老太太不说,魏氏这个做主母也应该派个人送一送。可此时魏氏正恨不得扇韩嬷嬷两巴掌呢,哪里还理会这茬儿?只装着没看见。

苏玉畹见状,没等苏老太太开口,便道:“立春,你送韩嬷嬷出去。”

韩嬷嬷似笑非笑地看了苏老太太一眼。

苏老太太顿时觉得脸上发烧。既然苏长亭不想再在陈家人面前露出难看的吃相了,她索性就做事大方些,道:“我这没大碍,你们也别都杵在这儿了,该做什么做什么去。”

说着她转向苏玉畹,脸上露出慈爱的表情:“茶园那边要采春茶了吧?你爹不在了,你弟弟还小,这重担还得你担着。你二叔、三叔也有他们自己的茶园要忙,怕是帮不了你多少。好了,你且去忙吧,我这儿有你娘和你二婶、三婶呢,不必挂心。”

她说这话,是当着韩嬷嬷的面表明态度,她的两个儿子不会动心思侵占大房的财产。不过说完,她又觉得不妥,这话怎么听怎么薄凉,又赶紧补了一句:“不过怎么说咱们都是一家人,你要有什么难处就尽管吱声,你二叔三叔自然会竭尽全力伸手帮扶一把的。”

“多谢祖母。如此,我们就忙去了,您保重身体。”苏玉畹也不想在这多留,拉了苏世昌一把,姐弟俩站起来行了一礼,转身跟在韩嬷嬷身后,也离开了熙宁院。离开前,苏玉畹回身向苏世盛招了招手。

苏世盛正要跟着出来,却被他亲娘孟姨娘拉了一下。孟姨娘笑着对苏玉畹道:“刚才回房,我才发现盛哥儿头有点热,怕是早上在山上受凉了。这次就算了,等他病好了我再派人送他去。”

苏玉畹深深看了她一眼,点了一下头:“也好。”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,转身就往外走。

苏世盛张嘴欲要说话,却被孟姨娘用力拽了一下,瞪了他一眼,他这才嘟了嘟嘴,立在那里不作声了。

苏家的茶园在松萝山。明太祖在早年废除团茶进贡,改成散茶。但当时的散茶所用的方法仍是蒸青法。直到徽州休宁县松萝山松萝庵的大方和尚发明了“松萝茶”,采用炒制的手法,制出来的茶清香鲜爽,大为不同。休宁县有见识的马上学了这手艺,并在松萝山购买山地栽种茶树,再把茶销售到徽州、松江等地,松萝茶的名声迅速传播开来。

而苏老太爷就是靠着制作松萝茶最早发家的那一批。如今松萝山的茶山一亩难求,许多徽州的富商挥舞着银子也买不到半亩茶园。这也是苏长亭千方百计想把大房的茶园弄到手的原因。即便茶园的地契在大房手里,他有了更多的茶园,每年产更多的茶,运作的空间也就大了很多,所获得的利益,那不是那点茶价能计算清楚的了。

休宁城离松萝山也不过十来公里的路程。这时候雨虽又下了起来,却已小了很多,天上的乌云也散了,看来下不多久就要停了。苏玉畹一行人三辆马车,苏世昌、陈卓朗带着各自的小厮共乘一辆,走在最前面;其次是苏玉畹带个立春、霜降;最后一辆车坐着夏至和谷雨并行李。此外还有四个护院骑着马,随队伍而行。此时是申时,离天黑还早,路又有些泥泞,马车便缓缓而行。

苏玉畹手里捂着个手炉,膝下盖着薄毯,半靠在软和的靠垫上,微闭着眼睛养神。正迷迷糊糊间,忽然车下一顿,只听车夫“吁”地一声,马车缓缓停了下来。

苏玉畹睁开墨玉一般的眸子,抬眼向车窗外看去。此时霜降早已掀开帘子探出半个脑袋,用嗔怪的语气朝外面嚷道:“爹,出什么事了?”

赶车的吴正浩四十来岁,是谷雨、霜降两人的亲爹,一身武艺,曾当过镖局的镖师,后为同行所陷害,进了大狱。苏长清当时想替苏玉畹买两个会武功的丫鬟,正好遇见谷雨、霜降两人被卖,得知此事,将吴正浩救了出来。吴正浩妻子早死,与两个女儿相依为命,出狱后镖师也不干了,干脆就投了苏家,被苏长清安排着做了苏玉畹的车夫,担护着她的安全。

“少爷的马车忽然停下来,好像是前面有别的马车陷在泥泞里,过不去,少爷和表少爷下车去帮忙了。”吴正浩在前面大声道。

霜降闻言,转脸向苏玉畹问道:“姑娘,奴婢去看看?”

苏玉畹点点头。

霜降利索地跳下马车,朝前面急步而去。没多会儿,她便跑了回来,对苏玉畹道:“那陷泥泞里的,一行六人,两主四仆,听口音是徽州府城那边的。他们一共两辆马车,其中一辆陷进泥里去了,表少爷好像认识他们,正叫咱家的车夫和小厮帮着他们推车呢,估计一会儿就可以通行了。”

“哦,那等着吧。你跟谷雨她们说说情况。”苏玉畹道。

霜降便蹦跳着到了后面那辆马车,把情况跟那几个丫鬟说了。

一顿饭功夫后,苏世昌的小厮秋生跑过来道:“大姑娘,陈公子遇上他徽州的熟人了。那人姓沈,带着个姓颜的朋友,说去松萝庵拜访大方大师。陈公子说既然顺路,等会儿大家就一同上路。”

苏玉畹点点头:“我知道了。”

秋生回去后,前面马车就开始缓缓而行。此时的车队变成了五辆,苏玉畹和丫鬟们及苏家的护院走在了后面。

第7章

有了前车之鉴,车夫担心马车再陷到泥淖里,故而走得极慢。这一走就走了半个时辰,再加上前面推车时耽搁的时间,待大家到松萝山的苏家茶园时,天色已经暗了下来。

苏家大房的这个茶园,名叫叶嘉园,是苏老太爷给取的。《茶经》首句就是“茶者,南方之嘉木也”,又因茶之用于世者主要在叶,故而茶别名为“叶嘉”。有取名癖好的苏老太爷自然不肯放过这等雅事,便给这一处茶园取了这个雅名。

苏玉畹的马车刚一停稳,秋生便又跑了过来:“大姑娘,天黑了路不好走,陈公子让小的来问问您,园子里有没有多余的空客房?如果有的话能不能留两位公子在这里住一晚?”

“有的,前院有好几间客房,你让黄管事收拾出来,再弄些酒菜,让少爷好好招待他们。”苏玉畹道。

每个季节采茶的时候,苏长清总要带着苏玉畹在山上住一阵,所以这茶园也建了个院子,分了前后院。前院一排五间,左右各带三间厢房,足够这么些人住了。

看着秋生离去,苏玉畹吩咐吴正浩:“吴叔,把马车直接驶到后院去。”

“好嘞。”吴正浩答应一声,一甩马鞭,便要将马车赶到旁边的那条岔道上。

因为茶园的人员较杂,常有采茶的人进进出出,担心女儿被冲撞,苏长清在建造这院子时,特意砌了一条路直接通往后院。每次苏玉畹到茶园来,都是直接在后院里下车。

可没走几步,前面便来了个人,拦在马车旁,嘴里嚷嚷道:“姑娘,小人有事找您。”

苏玉畹掀帘一看,却是茶园的管事黄耀祖,赶紧让吴正浩把车停了下来,问道:“什么事?”

“姑娘,打今儿个午时起,就有一大群茶农到了咱们茶园,说老爷不在了......”说到这里,黄管事顿了顿,有些担忧地看了苏玉畹一眼。

提到父亲,苏玉畹心里一酸。她压住心头的悲伤,挥挥手让黄管事继续说。

“......担心咱们原先订下的毛茶不要了,来这里讨个说法。”黄管事继续道。

“午时?”苏玉畹眼里闪过一抹冷意。

苏长亭提出要代管茶园,苏玉畹不答应,双方起了口角,可不正是午时之前那一下么?

她抬起一双黑黝黝的眼眸,注视着苏管事:“你没跟他们解释?”

“解释了,我跟他们说去年既订下了合约,我们又没说要改,那自然是按原来的约定来。可他们不听,一直在闹,说......说即便老爷不在了,也要叫二老爷或三老爷给个说法。”

“哦?”苏玉畹眉毛一挑,看向黄管事的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。

“姑娘,这些话不是小人说的,是那些茶农说的。”黄管事见她目光古怪,唯恐生疑,忙解释道,”他们的担忧也能理解,毕竟一个家,还是得有成年男子出来说话,方才让人信服,这世道都是如此。”

苏玉畹点点头,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,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:“我知道了。”

说着,她转脸对坐在车门口的立春道:“咱们在这里下车。”

立春先下车拿了小兀子放在门口,这才扶着苏玉畹下了马车。

“姐,您这是......”那边苏世昌也跟着陈卓朗下了马车,正要往园子里去,看到苏玉畹竟然也在这里下车,忙跑了过来。

“茶农们闹事,我要去处理一下。”苏玉畹边说边朝前走。

苏世昌愣了一下,连忙追了上去:“我也去。”

苏玉畹缓了缓步子,等弟弟跟上来这才继续往前走。

而此时陈卓朗正和他的朋友站在马车前,一边聊天一边看着下人们搬卸行李,并给时间让苏家人安排客房。此时见苏玉畹姐弟俩缓步走了过来,他连忙住了嘴,朝这边迎了上来,跟苏玉畹道:“表妹,我给你介绍一下,这是我徽州府城的一个朋友,沈元嘉,他家也有好几处茶园,在祁门和屯溪那边。”

一个穿宝蓝色交领锦袍的十七、八岁的年轻男子,含笑着朝苏玉畹拱了拱手,嘴里道:“本要去松萝庵的,结果路上耽搁了,天黑路不好走,今晚还得在府上叨扰一二。”

“沈公子客气了。”苏玉畹福身回了一礼,“寒舍简陋,如有不周之处,还请公子海涵。”

陈卓朗又指着另一个穿天青色纹锦长衫、年纪跟沈元嘉差不多的男子道:“这位是颜安澜颜公子,他是从京城到徽州来游玩的,与沈兄是至交好友。”

苏玉畹又与颜安澜互相见了礼。

“表兄,昌哥儿还小,两位公子就麻烦你多照顾了。”苏玉畹客气了一句,又朝两位公子含笑点了点头,径直朝里面走去。

“姑娘您慢些走,我先去看看,免得这些粗野汉子冲撞了您。”黄管事说着,快步先行几步。

而苏玉畹的周围,四个护院也分散了护在她左右。苏世昌本来一脸轻松,看到这架式,心里顿时紧张起来,望着姐姐张了张嘴,似乎想问什么又不敢问。

沈元嘉注意到这情形,低声问道:“陈公子,你表妹这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?”

“啊?”陈卓朗刚才正低着头跟颜安澜说话,并未注意这些。此时见问,他抬起头来,茫然地望向沈元嘉。

沈元嘉扬起下巴,朝苏玉畹那边点了点。

陈卓朗看看苏玉畹,眨了眨眼,有些不解又望向沈元嘉;倒是颜安澜的眉头皱了皱,转过头来问沈元嘉:“要不要去看看?”

沈元嘉见陈卓朗没什么主意,点头道:“走,去看看。”

两批人一前一后进了茶园大门,便看到园子里有二、三十个人,或坐或站,正闹哄哄地说着什么。见了几个穿着锦锻的人进来,大家渐渐地住了声,盯着这边不再说话。

“各位,我说的话你们不信。如今我家大姑娘和二少爷来了,他们说的话,你们总该信了吧?”黄管事大声道。

“大姑娘和二少爷?”一个略带嘲讽的声音响起。苏玉畹抬目一看,这人却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,面色黝黑,面容苍老,神色紧张。他戴了顶竹笠编的雨帽,身上披着件破旧的蓑衣,脚下还穿的一双黑色靴子,虽然已经染了泥土,快要变成土黄色了,但细心的苏玉畹仍然看得出那是一双皮靴。

徽州地处南边,皮革价格偏高,一般的茶农可穿不起皮靴。

那汉子不知道一双皮靴便泄了自己的底,依然在那里高声嚷嚷道:“你们苏家除了去世的大老爷,难道就没别的男人了吗?派个姑娘和孩子来主事,这是看不起我们是咋的?”

“对,叫你们家大人来。”其他人纷纷附和。

苏玉畹放开弟弟的手,走上几步,站在了那个汉子面前,定定地看了他一眼,然后低下头去,将他的靴子好好端详了一番,轻笑一声:“这皮靴挺防水,在这下雨的初春穿着正合适,不知大叔买的时候花了多少钱?”

这时候那些茶农才注意到这人脚下的靴子,其中那些灵醒的顿时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
这汉子名叫莫刚,是松萝山脚下的一个茶农,祖上虽传下来三四亩山地,现在改成了茶园,但他家孩子多,老娘常年卧病在床,茶园栽种茶树也才两年,产量少收入不多,家中日子并不宽裕。他平时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,哪来的钱买皮靴?

第8章

那叫莫刚的汉子一听这话,忙不迭地想把脚藏起来,却哪里藏得住。他神色慌张,结结巴巴地解释道:“这......这是我原先在城里做事,主家、主家穿旧了不要了,赏我的......”

那跟莫刚相熟的茶农俱都面露诧异之色。他们都是莫刚的邻居,可都知道,这莫刚家中就只有他一个壮劳力。家里茶园要打理,他哪有时间去帮城里帮人做事?

苏玉畹满含深意地朝莫刚笑了笑,并未在这靴子上再纠缠下去。

她转过身来,面对大家,朗声道:“各位,我爹即便不在了,但我弟弟是嫡长子,这家业都是他的,如何做不了主?我二叔、三叔跟我们早已分了家,他们也不可能来插手我家的生意。这件事便是扯到官府也是这么个理。便何况......”

说到这里,她黑曜石一般的星眸在众人扫视了一眼,一字一句地道:“现在站在大家面前的是我和昌哥儿,而不是我二叔、三叔,那么大家想来也能看得出来,对于这件事我苏家内部已达成共识。那些想要挑起事端从中捞一把的,我劝你还是省省吧。偷鸡不成蚀把米,说的可能就是你!”

这话一出,原先还小声议论的众人,渐渐地静默下来,目光不由自主地转移到莫刚身上。

那莫刚本是一个普通农汉,被苏长亭收买,蛊惑一众相熟的茶农到这里来闹事。此时见大家都盯着他,他顿时像是长了虱子一般,浑身不自在。不过他能被苏长亭看中,自是有几分本事。此时壮了壮胆子,扯着嗓子道:“你一个姑娘家,抛头露面来跟我们这些男人打交道,就不怕毁了声誉吗?”

苏玉畹冷笑一声:“在场的各位大伯大叔,如果你们遭遇不测撒手人寰,家中妻子病弱,儿子年幼,这时候你们是希望你们的长女站出来撑起这个家,还是只顾着自己的声誉躲在屋子里,让族中叔伯将你的家产全部夺走?”

人群里一阵耸动。这些茶农都是普通老百姓,家中女儿平素都要操持家务的,上山采茶,出门卖茶,进城帮工,哪一样不做?与吃饱饭能生存相比,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种深闺规矩在他们眼里就是个屁,既臭不可闻又虚无飘渺。如果他们不在了,家中女儿真如苏玉畹所说的那般,躲在屋里只顾清誉不顾生死,那不如现在就饿死算了,免得浪费粮食。

苏玉畹说这话,也不是要这些人回答。她看了莫刚一眼:“我不知道你被谁收买,蛊惑大家来此闹事。但我警告你一声,我家的事不是你能搅和的。”她将视线投向了众人,表情肃穆,目光冷冽,”我今天把话说清楚。春茶的合约,咱们去年就签好了的。要是愿意卖给我们,我们一文不少,照合约上的价钱收购;要是不愿意卖的,我也不强求,你们只管照着合约上的违约条例赔偿就是。其他的话,一概不要再说。”

说着,她一拂衣袖,转身就走。

中国的茶业历史悠久,利润甚大,为此也在各地形成了茶叶商行。农人们种茶,会在采茶季前,跟收购商定下合约;收购商亦会计算出在茶叶贸易过程中所需的炭火、人工、关税、厘金、船钱等各步骤所需全部费用后,核算出成本,合理开出收购茶农毛茶的价格,并预付订金,待真正采收并制作出毛茶后,再根据毛茶的质量等级补齐差价。

而为了维护茶叶行业的平稳,避免强买强卖,或哄抬价格,损害其他茶商的利益,商行提议茶商收购毛茶前,跟茶农签订合约,并制定违约金。一旦闹出事来,求到商行处,自有人出来主持公道。

所以,苏玉畹根本不怕这些茶农拿着她家的订金,却转身擅自把茶卖给别人。他们要卖,可以,赔偿十倍于订金之数即可。如果那样,苏家大房在银钱上的利益不光不亏,还有得赚。

见得苏玉宛这强硬的态度,那些茶农顿时愕然。

他们跟着莫刚来闹事,无非也是想要趁人之危,想着苏家大房幼儿弱女,还不是他们提什么要求就答应什么?他们的要求也不过份,稍稍把春茶的价钱往上提一提,增加个一两成的收入即可。却不想这苏家大姑娘竟然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。

那莫刚心里大喜。他被苏玉畹喝破行藏,自以为今天的事办不成了。毕竟这些人跟苏长清合作多年,彼此之间总有些交情。在喝破他的身份后,苏玉畹再哭哭啼啼,苦苦哀求,没准这些茶农心就软了,最多把价钱往上提一提,这事就了了。想要闹得苏家大房连春茶的生意都做不成,怕是极难。

没想到这苏家大姑娘自己作死,不光不哭啼央求,反而态度强横,撂下狠话就拂袖而去,这些泥腿子定然心生不满。如此一来,他再挑唆几句,事情可不就成了吗?

想到这里,他立刻阴阳怪气地道:“嘿,苏家大老爷挺和气的一个人,怎么他的女儿这么蛮横?一言不和就出语威胁,还真以为我们怕了你,离了苏家就没饭吃了不成?”

那些茶农虽知莫刚是被人收买的,但这话还是引起了他们的共鸣。而且那收买莫刚之人,也不止收买了他一个,暗中不知还有多少人跟莫刚是一伙的。

故而莫刚话声一落,便有人附和道:“可不是。如此蛮横不讲礼的大小姐,要想跟她做生意,可还得小心伺候着。否则定没好果子吃。”

“就是。”

“跟她爹差远了。苏家在她的手里,没两年估计就会败落下来。咱们既然闹开了,不如趁此机会换个主家算了,免得受这鸟气。”

那边陈卓朗等人原还在旁观,看事态发展,没想到转眼之间就成了这个局面,饶是陈卓朗再不谙世事,也知晓自家表妹受人欺负了。因他来苏家是擅自行动,先斩后奏的,事先也没得陈老太爷叮咛,不好管苏家闲事。但他也知道陈家的亲戚要被这些泥腿子欺负,他还眼睁睁看着,一声不吭,回家去定要被自家祖父喝斥。

他上前几步,脸色一沉,便要大声斥责,却不想旁边忽然出来个人,拉了拉他的袖子,低声道:“表少爷,我家姑娘于这事上自有主张,表少爷不必忧心。还请不要出声把这上钩的鱼儿给吓跑了。”

陈卓朗转头一看,却是一个俏丽的丫鬟,好像是跟在苏玉畹身边的。见他望来,那丫鬟蹲身行了一礼:“奴婢谷雨,是大姑娘身边的贴身丫鬟。”

陈卓朗眨了眨眼,一时没明白谷雨话里的意思,那旁边的颜安澜忽然出声道:“陈公子,看来令表妹自有妙计,咱们不要插手,且看她怎么安排吧。”

这颜安澜的身份,沈元嘉介绍时十分含糊,只说来自京城。但从沈元嘉对颜安澜恭敬的态度来看,这位颜公子身份地位不一般。他既这样说,陈卓朗便也不好再说话。

他朝谷雨点点头,转头对颜安澜笑道:“颜兄说的是。既如此,那咱们就歇着去吧。”

早已有苏家茶园的人在那里等着了,苏世昌也回到了这边。一行人进了屋舍,自去洗漱歇息不提。

第9章

此时苏玉畹亦去了后院,除去披风刚刚坐下,便听立春来报,说黄管事求见。

“请他进来吧。”苏玉畹接过夏至沏上来的茶,捂了捂冰冷的手。

“见过大姑娘。”黄管事进来恭敬地行了一礼。

“黄管事不用多礼。”苏玉畹示意白露,“给黄管事端张椅子来。”

“不用不用,小人站着就好。”黄管事客气地推辞了几句,最后还是坐了下来,接过了夏至沏上来的茶,这才忧心忡忡地开口道,“这该如何是好?刚才那些人走的时候,都说不把毛茶卖给咱们了。”

“不卖就不卖,咱们也有茶,不求他们。”苏玉畹嘟着嘴,赌气似的道。那样子尽显小女儿之态,跟刚才在众人面前展示的冷静自持全然不一样。

黄管事的嘴张了又合,合了又张,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:“大姑娘,我知道他们这种行径,不亚于落井下石,你心里不忿,小人能理解。可是......可是做生意,万不能意气用事。刚才你要是说几句软话,没准他们就改变了主意。你这样......唉!”

苏玉畹望着他,眼中闪过一抹诧异,然后垂下长长的眼睫毛,望着手中的茶盏,沉默一会儿,方道:“既有人想要闹事,我求了怕也没用,不如留些尊严。”

黄管事没话说了。他摇了摇头,重重地叹了一口气:“不光是这些茶农,便是园子里的帮佣,也生了异心。这两日有好几个人来跟我说,今年采茶季,他们家中有事来不了了。”

苏玉畹的睫毛颤了颤。她抬起眼来,看了黄管事一眼:“不来的不要强求;来的那些人,工钱提上一成。”

黄管事一愣,站起来恭敬地拱手:“是。”

苏玉畹凝望着他:“园子里的其他人都还安心吧?”

黄管事张了张嘴,没有立刻回答。

苏玉畹便知情况了。她摆摆手,示意黄管事不用说了:“行了,事情我都知道了。有哪些不安心做事的,你列个名单给我,我自有处置之法。”

“是。”黄管事低头应道,见苏玉畹再没什么话,便行礼退了出去。

看着黄管事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,苏玉畹这才微蹙了眉,对立春道:“不是说他跟二叔那边的人有接触吗?怎么看着不像?”

“是啊。”立春也百思不得其解,“前日阿九才看到刘管事从他家里出来,脸上还带着笑,怎么这会子看着不像?”

苏长清病逝前将苏家大房托付给苏玉畹照看,苏玉畹自不肯辜负父亲的遗愿,这几日虽在灵前守着,私下里却不肯有一丝放松,派了心腹护卫盯着家里和茶园的几个紧要人物。据护卫阿久来报,这黄管事跟二房的刘管事有多次接触,两人还一块儿喝过酒。

可看刚才黄管事的表现,却不像是要背叛大房的样子。

“不要多想了,走一步看一步吧。”苏玉畹道。

路遥知马力,日久见人心。她现在有计策要实施,并不想更换茶园管事。所以这黄耀祖忠心也罢,不忠心也罢,都不影响大局。

她抬起眼来,看向谷雨:“后日便要开始采茶。如果那些采茶人不来,明日你便得去周村一趟。”又转向霜降,“明天下午你跟吴叔下山去,到城里找保利镖局,让他们派人把那几位炒茶师傅接回来。”

“是,姑娘放心,奴婢一定把事办好。”谷雨道。

苏玉畹点点头,吩咐道:“留下立春和霜降伺候,其他人都歇息去吧。”

几个丫鬟答应一声,退了出去。

那场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,第二日苏玉畹起来时,便听到鸟儿在树梢上欢快地鸣叫,天边发白,似有太阳要升起,雨竟是停了。

她刚用过早膳,便听得白露来报:“姑娘,陈公子派人过来说,他打算跟沈公子、颜公子一块儿上山玩两日,到时候跟他们一起回府城,所以就此跟姑娘辞行。”

“姑娘。”立春面有忧色,“陈公子会不会因为昨日的事心中不快?远了咱们?”

苏玉畹摆摆手:“无需担忧。就算表兄不喜,但此次他既来,往后逢年过节两家自然会走动起来。这陈家的权势咱们不说,大家也能看到。该忌惮的自会心存畏惧;不以为意的,咱们也借不了陈家的手来惩罚他们。毕竟陈家跟咱们多年不来往,又隔了几层亲,咱们这还是苏家内斗,外人不好插手。这件事,咱们更多的还是靠自己。”

立春低低地应了一声,便不说话了。

苏玉畹抬起头,吩咐夏至:“你去跟少爷说,让他跟表兄他们一块儿上山。叫他别担心我,能跟表兄、沈公子、颜公子相处愉快,便是帮到我了。”

“是。”夏至应了一声,退了出去。

几个丫鬟都知道,苏玉畹既说了上面那些话,便不会再存着依靠陈家的想法。让白露跟苏世昌这样说,不过是哄着他上山去玩玩,散散心罢了。

待得夏至来回复,说陈卓朗马上要出发了,苏玉畹便出了门,亲自到茶园门口相送。

虽男女有别,但昨晚彼此打了照面,且陈卓朗还想要伸手相帮,于情于理苏玉畹都要来表达一下自己的谢意。

沈元嘉透过车窗,看了立在茶园门口的苏玉畹一眼,转头对颜安澜道:“这个姑娘有点意思,小小年纪便如此沉稳。对于她如何应对这局面,我倒是感兴趣起来了。”

颜安澜凝视着渐渐远去的苏玉畹那窈窕的身影,嘴角勾了一勾,没有说话。

沈元嘉也不在意,转头吩咐自家小厮:“墨竹,关注一下苏家。”

“是。”墨竹应了一声,掀起另一边的车帘,冲着窗外的护卫吩咐了几句,那护卫便勒住了马,调头离去。

沈元嘉大概是怕颜安澜误会,忙解释道:“她那表兄,不是个能理俗事的,靠他不住。咱在这住了一晚,也算是承了她的情,举手之劳,能帮就帮她一把吧。”

颜安澜淡淡地瞥他一眼:“我说什么了?”

“......”沈元嘉被噎得说不出话来。半晌方轻咳一声,扭过头去,不再理会颜安澜。

他们四人上山,各乘两辆马车,沈元嘉和颜安澜一辆,陈卓朗和苏世昌一辆。因此两人说起话来,毫无顾忌。

这边苏玉畹送走四人,便开始处理茶园事务。苏长清病重去世,停灵十几日,再到下葬,历时差不多一个月。这一个月来茶园全由黄管事打理。黄管事跟苏长亭私下里有来往,没准就会在茶园的管理上做文章,这也是苏玉畹急着上山的原因。

她换了衣衫,着一身轻便衣裤,带着谷雨、霜降和吴正浩父女三人,外加两个护卫,从山脚下开始,慢慢地往山上爬,沿路查看茶树的情况。

此时正值初春时节,又是清晨,山中雾气升腾,云蒸霞蔚,宛若仙境。一株株半人高的灌木茶树沐浴在这云雾之间,被天地灵气所滋润,片片叶子碧绿如洗,苍翠欲滴。更有那植株尖上,孕育了一冬的养分都被这春日的温度和湿度所激,冒出最幼嫩的芽儿来,披着白毫,在微风中摇曳,这是一年中每株茶树最精华之所在。

苏玉畹站在半山腰上,回望着这仙境一般的景象,心情顿时一缓,她缓缓地出了一口长气。

第10章

谷雨和霜降对视一眼,也暗自舒了一口气。

这段时间,在外人看来,自家姑娘坚强得似乎无情,流泪的时间少,所有的时间都在如陀螺般忙碌。唯有她们知道姑娘的苦。多少个午夜梦回,姑娘都是哭着醒的。但到了早上,她便又将家中的重担全都挑在柔弱的肩上。她如履薄冰,唯恐护不住家业,辜负了父亲的遗愿。

她们这些丫鬟,都暗自担心着主子,生怕她被悲伤与压力压得透不过气来。如今看到苏玉畹似有舒缓,她们悬着的那颗心这才放了下来。

“姑娘,您看这下面薙过草,松了土,施了肥,茶树也生长得不错,可见那黄管事还是认真做事的,至少没糟践这茶树。”谷雨开口道。

苏玉畹点点头,转身朝上走:“走吧。”

一行人把茶园都巡视了一遍,看到茶树都被护理得极好,茶叶生长良好,苏玉畹这才放下心来。

这个茶园,是苏家大房的根基;而那些茶农的毛茶,不过是锦上添花。只要有这茶园在,即便舍弃了那一笔生意,也伤不了根本。

待苏玉畹从山上下来,已是午时了。立春等人早已张罗好了饭菜。吃过饭,黄管事便进来禀道:“姑娘,小人派人去打听了,昨日来过的那些茶农,都愿意按照合约上的规定,给咱们赔偿银两。”

“是只明前茶违约,还是明前和雨前一起?”

“明前、雨前一起。”

“嗯,我知道了。”苏玉畹点点头,表情平淡,似乎这些人的选择都在她的意料之中。

黄管事张了张嘴,欲言又止。

“黄管事有什么话,尽管说就是。”苏玉畹抬起清澈明亮的眼眸,看着黄管事。

“姑娘,咱们在休宁县和徽州都有茶庄。光靠咱们这茶园里出的茶,恐怕不够。要不,您派人把少爷叫回来,让少爷跟小人去那些茶农家里坐坐,再劝他们一劝?”

苏玉畹凝望着黄管事,目光慢慢变得十分柔和。

她摇摇头:“不必了。你不必担心,这件事,我自有主张。”

黄管事的眉毛紧紧皱起,不住地叹气。

苏玉畹笑笑,也不开解,又问:“除了昨日来的那些茶农,其他茶农如何,你们可有走访?”

黄管事点点头:“去问过了,他们倒没别的想法。只要苏家照常收茶,他们就卖茶。不过......”他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,“没改变主意的这些,只是零散茶农,手中的山地不多。所有人加起来,也没多少茶。而且,炒制的毛茶质量怕是要不好。”

“没事,你把茶园这一块的茶管理好就行。其余事,不用管。”

苏玉畹不听劝,黄管事也无法。他不过是个下人,呈苏长清的青眼,提拔做个管事而已,在主人固执时,他只能听命。

看着黄管事离去时略略佝偻的背影,夏至似有不忍,对苏玉畹道:“姑娘,奴婢看这黄管事不像是被二老爷拉拢的,咱们何不把计划透露给他一二,也好让他放心。”

苏玉畹还没说话,立春就对夏至喝斥道:“就你最心软。不说黄管事现在敌我未分,即便确定了他的忠心,姑娘这计划关系重大,又岂能泄露给他人?你可别因为一时心软,就坏了姑娘的大事。”

夏至讪讪然低下头去,抿着嘴不敢作声。

苏玉畹这四个丫鬟,是苏长清从小就买回来,帮女儿精心培养的。立春为人庄重,处事公允,精于谋算,几个丫鬟都服她管,是苏玉畹身边的第一人;夏至则是算学上的一把好手,苏玉畹入主内宅时,家里的账务都归夏至打理,她还有一手好厨艺,还通些药理;谷雨和霜降就不用说了,一身好功夫,能贴身保护苏玉畹的安全。

最难得的是,这四个丫鬟都是从七、八岁就跟着苏玉畹的,情同姐妹,绝对忠心。

像夏至这样,即便心软,但不经苏玉畹同意,也绝不会泄露任何秘密。

“行了,夏至你去算算,那些茶农这一次要赔偿多少银子给咱们,那可是出自二老爷的腰包,够他心疼一阵子的了。”说起这事,苏玉畹的心情就格外好。

苏长亭那人,心眼小,最爱占便宜,小时候因为苏老太爷偏心苏长清,便对长兄心生恨意。待得分家产时,看到苏长清除了三兄弟平分应得的那份家产,还有比这份家产更丰厚的母亲的陪嫁,心里顿时极度地不平衡起来。这些年,没少给苏长清下绊子。

所以能让他吃瘪,苏玉畹自然开心。

“是。”夏至一扫刚才的讪然,欢快地应了一声,抱着账本跑了出去。

而此时,松萝山上,沈元嘉、颜安澜、陈卓朗三人正坐在大方大师的禅房里,品着大方大师亲手炒制的茶,一脸陶醉。

大方大师却在跟苏世昌说话:“你是苏家大房的公子吧?大姑娘近来可好?”

“是。”苏世昌非常惊异大方大师竟然知道自己是谁,而且还特意问及自家姐姐,忙道,“我姐姐挺好的,现在正在茶园里忙着采春茶的事。上山前她还让我带话,给大师您请安呢。”

“嗯,有空的话,让她上山一趟,就说我找她。”

“是。”苏世昌忙答应,心里十分高兴。

大方大师年岁已高,都已年近八十的老人了。因其创制了大方茶、虎丘茶和松萝茶,名声显赫,在徽州的地位极高。那些有意要做茶生意的人,总喜欢到松萝山来拜访,就希望能得到大方大师的真传,制出更为正宗的茶来。可大方大师借口年岁已高,不理俗事,吩咐寺里将这些客人都挡在门外。

今天能在松萝庵见到大方大师,喝到他亲手炒制的茶,听沈元嘉的口气,这还是借了颜公子的光呢。却不想大方大师竟然主动邀请自家姐姐上山,这怎么不让苏世昌既兴奋又自豪?

听到大方大师的话,沈元嘉和颜安澜、陈卓朗也十分诧异。沈元嘉忍不住问道:“大师,你找苏姑娘有什么事?”

大方大师是个十分慈祥的老人。他笑眯眯地看了沈元嘉一眼:“不过是聊些关于茶叶的事。”

沈元嘉见大方大师似乎无意于说这话题,识趣地没有再问下去。只是心里对苏玉畹越发的好奇。

傍晚回到借住的禅房,他忙招来小厮墨竹问道:“马彪回来了没有?叫他打听的事怎么样了?”

马彪就是那个被墨竹吩咐回茶园打探消息的护卫。

“还没回来。爷要知道消息,小人派人去把他叫回来。”

沈元嘉挥挥手:“去吧。”

他的这些手下都是训练有素的,不过一顿饭功夫,墨竹就进来禀报,说马彪回来了。而马彪这个彪形大汉,就跟在他的身后。

“说说茶园的情况吧。”沈元嘉吩咐道。

颜安澜原本拿着一本书在看,见马彪进来,他瞥了一眼,便又低下头去,看他的书。

“......那些茶农都赔了高额的违约金给苏家大房。原定了来采茶的雇工也有一半没来。不过苏家大姑娘似乎早有准备,立刻派了马车去别的村落拉了十来个人来帮着采茶。”

沈元嘉见马彪说完这句就不说话了,一脸恭敬地站在那里,顿时不耐烦起来,问道:“然后呢?”

第11章

马彪愣了愣:“什么然后?”

沈元嘉怒瞪他一眼:“然后她又做什么了?”

马彪挠了挠头:“没做什么呀,然后公子就派人把小的给叫回来了。”

“......”

屋子里沉默了好一阵。

半晌后,沈元嘉才皱着眉毛喃喃自语道:“就这么简单?也就说,她直接放弃了那一部分茶?不是说她有后手的吗?难道这就是后手?”说着,他转头看了颜安澜一眼。

此时颜安澜终于把目光从书本上移开,回视了沈元嘉一下:“或许她还有别的安排呢?看她那样子,不像是说大话的。”

沈元嘉这才确定地点了点头:“我也是觉得。虽然咱俩年岁不大,但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。”

他转头对马彪道:“过两天我们就回府城去了,你留在这里看着苏家,有什么事及时回报。”

“是,小人明白。”马彪施了一礼,方才离开。

十天后,山坳的叶嘉园里,白露将锅里的茶叶扫出来,倒到簸箕里,抹了抹额头上的汗,长长地舒了一口气:“终于炒完了。”

“大家辛苦了。”苏玉畹头上包着头巾,身上穿着深蓝色的粗布衣裤,打扮得跟个农家姑娘一般。她把手上的簸箕递给一个妇人,站了起来,拍了拍身上的衣服。

旁边的两个老农模样的人将茶抄在手心里,对着光线细细地看了一会儿,又凑到鼻子边闻了闻味道,竖起了大拇指:“几位姑娘炒的茶,已跟我们炒的没什么区别了。真不愧是姑娘自边的人,就是聪明,一学就会。”

这表扬让四个丫鬟眉开眼笑。

苏玉畹看着场中的几人,也一脸心慰。

苏长清还在世时,她就有一个想法,正准备跟父亲说说,改变一下家中的经营策略,却不想这想法还没来得及说,父亲就去世了。如今受到苏长亭的各番挤压,她便准备将计就计,将这策略提前实施出来。她相信,在她的运营下,苏家大房不光不会没落,反而会比以前更加兴旺。

这个策略中,炒茶技术便是最关键的一环。所以她从去年起,一有机会就会跟着炒茶师傅学炒茶。而她身边的丫鬟见状,也跟着学起来。几个炒茶工年纪大了,苏玉畹给的价钱高,最重要的是这些个娇滴滴的姑娘家不可能专业炒茶,不会抢他们及后代的饭碗,自然乐得倾囊相授。在他们的指点下,大家进步神速,如今炒出来的茶,跟最好的炒茶工也不遑多让了。

“大家把茶都装进锡罐,一会儿下山的时候,茶叶跟咱们一块儿走。”苏玉畹吩咐道。

“是。”大家答应着,手上迅速收拾东西,抬的抬,抱的抱,将装了茶叶的锡罐端了出去,一直端到苏世昌所住的院子。

苏世昌这个院子,陈卓朗、沈元嘉这些人都住过,谅苏长亭有天大的胆子,也不敢使手段在这里放火,所以苏玉畹便将这些天所有炒好的茶,第一时间都端到了陈卓朗原先住过的卧室里,由吴正浩和几个护卫守着,寸步不离。

“姐,全都炒完了?”苏世昌听到声音,忙从屋子里迎出来。

“嗯,全炒完了。”苏玉畹看大家把茶放好,转头吩咐吴正浩,”叫他们去套马车,直接到这院子来装车,我们立刻下山。”

吴正浩应声而去。

吴正浩是个做事极细致的,又做过镖师,对如何隐匿行藏十分在行。不一会儿他就赶着三辆马车回来了,正是苏玉畹、苏世昌等人上山时所乘的那几辆。

他向苏玉畹提议道:“姑娘,小人担心有人会在半路拦截捣鬼,不如将茶全放到这三辆马车上,再让谷雨、秋生跟车,装着是姑娘您和少爷下山的样子,您二位明日再下山。姑娘觉得如何?”

“这个主意好。”苏玉畹赞许道,”为装得像一些,我也一起下山。”

“这不行,有危险。”吴正浩可忙道。见苏玉畹执意如此,他苦口婆心地道:“损失些茶不要紧,总有东山再起的时候。可如果姑娘您有个好歹,大家可就没指望了。”

“是啊,姐,您可别犯险。”苏世昌也阻拦,”要想装得像,不需要你去,我去就行了啊。”

“少爷跟车倒是可以。”吴正浩冲着苏世昌点点头,”少爷是男孩子,不存在什么清誉问题。而且说句不该说的话,咱家还有个三少爷在,即便二少爷有个什么,二老爷也夺不了咱家的财产,所以他不会谋害二少爷的性命,安全上有保障。如果姑娘实在不放心,就让少爷跟车好了。”

苏玉畹看看还没自己高的弟弟,又听得立春等几个丫鬟也七嘴八舌地劝阻,她微笑着叹了一口气:“好罢,就听你们的。我不去了,让昌哥儿去。”

苏世昌握了握拳,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。

这阵子看着姐姐受累,他却帮不上丁点儿忙,心里正内疚呢。这会子能独自担当一面,这半大的孩子便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,能担起家中重任了,自然十分高兴。

吴正浩和几个护卫将茶罐一一搬上车,每辆车都留下能容两人坐的空间,苏世昌带着小厮秋生坐在前面一辆,立春和谷雨坐中间一辆,假装苏玉畹在车上的样子,夏至则坐在最后一辆。大家上车坐好,车队在吴正浩等人的护卫下缓缓驶出了茶园。

“姑娘,她们不会有事吧?”夏至有些担心地道。

“放心,咱们制茶的时间结束得早,而且一结束就立刻下山,就算二老爷派了人在山上打探消息,也传不了那么及时。他们要在半路上布置,起码也要到明天了。今天下山是安全的。”苏玉畹很笃定地道。

这些年,因为苏长亭跟苏长清不对付,老给大房使绊子,倒让苏玉畹把这位二叔的性子摸得透透的。苏长亭这人,自私贪财,能力却很一般,做事虽有一股子冲劲,为人却不够细致严谨。每次出招都有许多漏洞,实在不足以为惧。

主仆三人回了后宅的院子,却没看到一位穿着土黄色劲装的男子,骑了一头骏马从后山急驰而下,追着苏家的马车去了。

这位正是沈元嘉留下来的马彪。

两个时辰之后,吴正浩回到了山上,身边还跟着个老妇,正是跟陈卓朗一块儿来悼丧的韩嬷嬷。

“咦,韩嬷嬷,你怎么没跟表兄一起回府城?”苏玉畹惊讶地问道。

韩嬷嬷作为下人,不好说陈卓朗跟沈、颜两人走了,连招呼都没打一声,完全是把她这个下人给忘在苏家了。她是立春等人回到苏府,才得知这一消息的。

“我家公子走的时候不放心,特意叫老奴留下来,帮帮姑娘。这不,知道姑娘有麻烦,老奴便跟吴护卫上山来接姑娘了。”韩嬷嬷笑眯眯地道,话说得极漂亮。

“多谢表兄,多谢韩嬷嬷。”苏玉畹感激地福了福身。

“姑娘快别客气。老奴一个下人,哪里受得起姑娘的礼。”韩嬷嬷忙拦住苏玉畹,又气愤地道,“姑娘别急,你那二叔欺人太甚,真当咱们陈家没人了?待老奴回去府城,定会将这事跟老太爷禀报。到时候,让他吃不了兜着走,哼!”

“多谢......”苏玉畹悠悠地叹了一口气。遇上苏长亭这种极品亲戚,她也是没法。

第12章

韩嬷嬷摆摆手:“大姑娘您看还有什么要收拾的没有,如果没有,咱们就上车回去吧。如今天又黑得早,要是不抓紧时间出发的话,怕是天黑之前到不了家。”

“奴婢去拿行李。”夏至听得这话,不等苏玉畹吩咐,拔腿往屋子里跑。

苏玉畹上山时不过是带了几身衣服,以及洗漱用具,夏至早已收拾妥当。这会子直接将包袱一拎,便可上车了。

有韩嬷嬷在,苏长亭即便有心想在路上制造些麻烦,也不敢妄动,苏玉畹一行人平平安安地回到了休宁城。

“姑娘......”与韩嬷嬷一同上山的立春眼看着马车就要到苏家了,唤了苏玉畹一声,欲言又止。

“有什么事,直说吧。”苏玉畹淡然道。

“李家派人上门了。下晌就来了,一直没走,现在那位李家奶奶正太太那里数落姑娘的不是呢。”立春说完,惴惴地看着苏玉畹。

她担心自家姑娘生气。

“数落我什么不是?”苏玉畹奇怪地问。

“说......”立春瞄了韩嬷嬷一眼,“说姑娘您不守妇道,抛头露面......”说到后面,她吞吞吐吐。

显然,李家的话不止这些,恐怕更难听的话都有。

这些话,要是一般的小姑娘听了,恐怕得大哭起来。可对苏玉畹来说,却像微风刮过耳畔一般,毫无杀伤力。

她冷笑一声:“李家来说这话,又是我那好二叔使的招吧?”

立春默然。

这件事,明摆着的:没人去李家嚼舌根,这么短的时间里,李家人又怎么会知道苏玉畹上了山,来得如此及时?

主仆二人的话语稍歇,韩嬷嬷适时地插了句嘴:“立春姑娘刚才所说的李家,可是大姑娘的未来婆家?”

“正是。”立春选择当着韩嬷嬷的面说这话,也有借陈家权势压一压李家的意思,当即接话道,”李家是在城里做绸缎生意的。十年前我家老爷行商的时候遇上劫匪,李老爷正巧路过,救了我家老爷一命,两家遂成通家之好。他家太太见我们姑娘长得好,便派人求亲。我家老爷碍于救命之恩,又看李家大少爷品貌端正,便许了这门亲。”

韩嬷嬷闻言,看了苏玉畹一眼,见她表情淡淡地不说话,以为她是心里担忧,遂拍着胸脯道:“姑娘别怕,一切有老奴呢。一会儿老奴借着陈家的名头跟他们好好说道说道,保管他们不敢再指手划脚、说三道四。”

苏玉畹摇摇头,悠悠叹了一口气:“其实这桩亲事,我并不喜欢。爹爹看那李家生意做大后,家风不如以前好,也挺后悔当年冒然答应亲事。只是退亲对女孩子来说不是好事,我娘又死活不同意,我爹担心退亲后再难寻好亲事,这事就拖下来了。”

说到这里,她朝韩嬷嬷歉意地一笑:“所以没准这回他们来闹反是好事。我们家的情况大家都知道的,如果我不抛头露面,家中就没个主事的人。难道要我为了自已的亲事,不顾亲娘和弟弟,直接把父亲苦心赚来的家财送给别人么?李家来说这话,就是不顾我苏家大房的死活。这样的婆家,要来何用?照我说,趁早退亲算了。所以嬷嬷的好心,玉畹我感激不尽。不过这件事,就先不劳烦嬷嬷。待看他们怎么做再说罢。”

韩嬷嬷插手这件事,无非是看在苏玉畹的面上,想让苏玉畹承陈家的情。此时苏玉畹不愿意让她插手,她自然乐得清闲。

再说,照她冷眼看来,这位苏家大姑娘行事果决,有大将之气,却又心地极正,性子平和;再加上如花一般的容貌,丰厚的陪嫁,想要找一个好婆家再容易不过。没准她回徽州陈家一说,陈家太太都有意这门亲事呢。

退了李家这门亲,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小地方的家境一般的商户人家,没的委曲了苏大姑娘。

她点点头道:“如此,老奴便且看着。只姑娘别太委曲了自己。”

“我会的。”苏玉畹朝她感激一笑。

马车在苏家大房宅子门前停了下来,苏玉畹下了车,便听得大门内有人在欢喜地叫道:“姑娘回来了。”

不一会儿,便有好几个奴仆从里面迎了出来,恭敬地向苏玉畹行礼:“姑娘回来了?”

“姑娘一路辛苦。”

苏玉畹点点头,领着众人直接进了后院。

“姑娘,您回来了?太太听闻您回来,特地让奴婢在此等您。”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在垂花门站着,见苏玉畹进来,忙行礼道。

她是殷氏的陪嫁丫鬟,后来许了家中一个姓许的管事,大家都叫她许妈妈。

“你去回太太,等我先回房换身衣服再去给她请安。”苏玉畹的态度不冷不热,朝许妈妈微一颔首,直接往自己的院子走去。

许妈妈讪然一笑,目送着苏玉畹进了院门,这才转过身去,望着如意居的方向,叹了一口气。

平时苏玉畹对下人甚是和气,尤其是如意居的下人,都给予了一定的礼遇和尊重。家里下人谁不羡慕如意居的人,觉得她们沾了太太的光,时常能得到大姑娘的赏赐,在人前格外体面?但谁又能知道,她们所得的这份礼遇和尊重,是建立在她们能劝住太太的基础上的?一旦劝不住太太,让她做了糊涂事,她们就得承受姑娘的怒火。

一看刚才苏玉畹那态度,许妈妈就知道,姑娘定然对她们不满意了。可她们有什么办法呢?太太这个人吧,耳根子软,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,最是好哄。但一旦涉及到儿女之事,尤其是长女的婚姻问题,她就固执得要命。大老爷生前就拿她没办法,她们这些下人,又怎么能劝得住?更不要说,还有人在她耳边挑唆呢?

许妈妈带着许些愁容,回了如意居,一进门,就对上关嬷嬷探索的目光,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,转脸对殷氏笑道:“大姑娘已回院里去了,说换了衣服就给您请安。”

殷氏张嘴刚要说话,她旁边一个穿绛紫色绸缎夹衣、头戴珠翠的妇人就伸头朝外看了看天,开口道:“看看,亲家太太,我说对了吧?这眼看着天都黑了,大姑娘才回来,一路上荒山野岭的,要是遇着那劫财劫色的歹徒,那可怎生是好?总不能让我们家明哥儿还没成亲就戴绿帽子吧?亲家太太也是读书人出身,最是明白规矩的,想来也该知道,女孩儿家无非就是‘贞静’二字,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方是正理。一会儿大姑娘来了你可得好好说说她。否则,我们怕是得重新掂量这门亲事了。”

“不不不,亲家嫂嫂放心,我等会儿一定好好说她。”殷氏慌忙摆手,接着又抹起泪来,“唉,她也是没法,我家老爷忽然就走了,丢下我们孤儿寡母的,她两个弟弟还小,我又不顶事,眼看着就是采春茶,她是迫不得已才出来主事的。现在茶也采完了,剩下那些事自有家中管事去做。到时候她就会好好呆在家里的,哪儿都不去,这个我能保证。还请亲家嫂嫂回去跟亲家太太说,让她多宽待些,原谅畹姐儿则个。”

第13章

那妇人是苏玉畹未婚夫李钰明的隔房嫂子,娘家姓宋,因生得一张利嘴,惯会奉承李钰明的老娘李太太,做事也算剪利,这次便被李家派来兴师问罪。

听得殷氏的话,她冷笑一声:“什么迫不得已?我怎么听说你家二老爷主动说要帮着照看茶园,还保证茶园的出息绝不低于大老爷在世的时候。可大姑娘却一口回绝!而且放着生病的老太太不管,一刻不停就上了山,在山上一呆就十来天。亲家太太啊,大姑娘这做法,不让我们多想都难呐。我那弟弟听得这事,气得不行,直接找了太太说要退亲呢。”

听到这话,殷氏顿时张惶失措,不停地说着软话,央求宋氏回家帮苏玉畹说好话,又取了自己手上的一对镶宝石的金镯子,塞给宋氏,宋氏这才松了口,答应回去帮说好话。

见得这情形,关嬷嬷和许妈妈对视一眼,俱都暗叹一声。

这宋氏,不过是想扯着虎皮做大旗罢了。亲事既定了,哪有那么容易退的呢?关家可不是毫无根基的小老百姓。宋氏这么说,不过是看殷氏软弱,吓唬她罢了,无非是想从她手里得些好处。

可殷氏就是看不透,被这宋氏吃得死死的。

说了这会子话,苏玉畹还没影儿,宋氏便不耐烦了,抬头看看天:“哎,这天都快黑了,大姑娘再不来,我可得回去了。”说着便站了起来。

“亲家嫂嫂,你再坐坐,再坐坐。我让人去催一下。”殷氏慌忙拉着宋氏,又一连声地叫人去催苏玉畹,又埋怨,“这孩子,在搞什么?”

“大姑娘来了。”一个小丫鬟从门外跑了进来。

“来了来了。”殷氏松了一口气。

宋氏要走,不过是做个样子,唬一唬殷氏。见得苏玉畹来了,便整了整衣衫,坐了下来。但下颌微抬,神情倨傲,端着个茶杯似乎正专注的品着茶,眼睑微垂,根本不看苏玉畹。

苏玉畹进门,对殷氏行了一礼,唤了声“娘”,这才看了宋氏一眼。见她鼻孔朝天,并不向自己打招呼,她微微一笑,在殷氏身边坐了下来,问关嬷嬷:“这几日我娘的身子可好?一餐能吃多少饭?晚上睡的可安稳?”

关嬷嬷叹了一口气:“太太总说没胃口,不想吃,吃饭时随便吃两口就放筷子了。睡上入眠难,好容易睡着了,又时常惊醒。这些日子总没精神。”

苏玉畹便看着殷氏,劝道:“娘,我知道因为爹爹的过世,您特别伤心,一时半会儿走不出来。可您不为自己着想,也看在我跟弟弟的面上。如果您有个好歹,我跟弟弟可怎么办?您也别整日在屋里坐着,天气好时多到花园里走走。您不是最爱杜鹃花吗?现在正是杜鹃开花的时节,您多赏赏花去。我听说南边有种变色的杜鹃,早晚开的花朵儿颜色不一样。我派人打听着,到时候给您买几株来种在花园里。”

说着,她又吩咐关嬷嬷:“一会儿去请了郎中来,给太太开两副开胃安神的药,调理一下身体。再吩咐厨房,多琢磨些太太爱吃的菜,宁愿做少些,也多花些心思,做精细些。”

关嬷嬷应了,劝殷氏道:“看,太太,不是我说,满休宁城的姑娘小子,有多少像我们姑娘这样孝顺的?她小小年纪,又是个姑娘家,难道不想呆在家里绣绣花看看书,过清闲的日子吗?现如今里里外外地忙乎,所有的重担都扛在肩上,是为着啥?不是老奴多嘴,按理说,老爷不在了,您是这个家的主母,姑娘、少爷的母亲,家里的所有事都得您担起来才是。可您现在不说出来主事,反而整日哭哭泣泣,病病歪歪的。姑娘不光要忙家里家外的事,还得操心您的吃睡,担心您的身体,您于心何忍?您看看姑娘,都瘦成什么样儿了?”

照理说,关嬷嬷是下人,这话原不该她说。但一来她是殷氏的奶娘,殷氏亲母早逝,她算得是殷氏的半个母亲,说些教训的话,也算不得僭越。再者殷氏这软绵绵的性子,烂鼓需得重锤,不把话说得重些,她根本听不进去。

殷氏虽性子软,却是个极合格的母亲,平日里最是关心儿女,即便对庶子苏世盛和庶女苏玉若,她都是一副慈母之心,嘘寒问暖,关怀倍至。

此时听得关嬷嬷的话,抬眼看到苏玉畹果然瘦了一圈儿,小小的脸儿只有巴掌大,她的心一下揪了起来,关切地问苏玉畹:“怎的瘦成这样?在山上很辛苦?那里的厨子做饭不用心?”又表态道,“娘这里定会好好吃饭睡觉,你不用担心,你照顾好自己就行。还有啊,外面的事情都有管事,事情都给他们做就是,你少操些心,更不用事事亲历亲为。要实在不行,就把茶园......”

苏玉畹打断她的话:“娘,您千万别再说把茶园给二叔管的话。爹爹把家业交到我手上,我操心一两年,待昌哥儿大些,便一份不少的交到弟弟手里。为弟弟守住家产,是爹爹临终前叮嘱我的,我不敢不听。要是交给二叔管,到弟弟成年的时候,是否能把产业拿回来都是回事;即便拿回来,又还能剩下多少呢?所以,我吃些辛苦不算什么,丢了家业才是大事。”

她知道,母亲虽然疼爱她,但儿子才是她的命根子。只有拿苏世昌来说事,殷氏才能把这话记牢。

殷氏劝苏玉畹把茶园交给苏长亭管,原是心疼女儿;现在一听这事涉及儿子的财产,她就不再坚持了,只叮嘱道:“那你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。”

“嗯,我知道的,我往后会注意。”苏玉畹没口子地答应着。

那宋氏在苏玉畹进门时不理会儿,是想等着苏玉畹耐不住先低头向她行礼。却不想苏玉畹进门后连个眼风都没给她,跟殷氏一来一往地说得起劲,就仿佛这屋里没她这个人似的。这让宋氏郁闷得想要吐血。

她不得不咳嗽了几声,想要引起殷氏的注意。她明白,母女两人里,最好拿捏的是殷氏。

她这举动,还真成功了。殷氏听得咳嗽声才想起她来,忙对苏玉畹道:“这是李少爷的嫂嫂李家二奶奶,受李太太所托来看看咱们。”

“嫂嫂?李家二奶奶?”苏玉畹诧异地一挑眉,“李少爷不是独子么?怎么会有嫂嫂?而且,为什么这位奶奶是排行第二?”

休宁城的人可都唤李钰明为李大少爷。

殷氏对这问题也没想明白呢。她转头望向宋氏。

宋氏这架子便摆不下去了,只得悻悻解释道:“我家二爷的曾祖父,跟李大少爷的曾祖父是亲兄弟。因隔得远了,子孙又多,排行时便各算各的。我家二爷在我们那一支里排行第二,李大少爷在他们这一支里是老大,故此才有了这些个称呼。”

苏玉畹恍然:“原来如此。”

立春在她身后偷笑。

姑娘真是太坏了。

宋氏是近大半年时间里才到李家走动的远房亲戚,在李家并不是个重要的存在,但自订亲后就密切关注李家情况的苏玉畹,对宋氏的情况还是了解的。刚才她这一问,绝逼是故意的。

第14章

宋氏却有些郁闷。她特意穿了最体面的衣服,又借了两件贵重首饰来戴,无非是想在苏玉畹面前搏个体面,摆出婆家嫂嫂的款来,让苏玉畹对她产生敬畏之心;再借李太太的虎皮吓一吓苏玉畹,往后苏玉畹进了门,那不得对她恭恭敬敬的?一旦成功了,她就算是拿捏住了李家少奶奶,日子可就好过了。

却不想苏玉畹一句再普通不过的问话,就把她前面费力摆出来的架子给打散了。

但宋氏表面上却丝毫不露,淡淡道:“我们跟李大少爷那一支虽隔了两层,但李家人最是讲规矩的,长幼尊卑再分明不过。钰哥儿见了我,也得恭敬地叫声嫂嫂,从不敢有丝毫轻慢。我家二爷讲的话,他也是肯听的。”

苏玉畹听了这话,只笑了一笑,没有说话。

苏玉畹不作声,殷氏自然不好让屋里冷场,接过宋氏的话笑道:“这是自然。不管隔了多远,不管贫富贵贱,亲戚终究是亲戚,这礼数,自然是要讲的。李大少爷是个讲规矩的人,自然不会对亲戚们无礼。”

她本意是附和宋氏,让屋里的气氛融洽一些,但宋氏话里的威胁意味,却被她这一句附和完全冲淡了。

看到宋氏那张越发郁闷的脸,许妈妈差点笑出声来。她忙转过脸去,生怕被殷氏和宋氏看见。

殷氏是糊涂人,宋氏也不巴望她能听出自己的话外音。她抬眼向苏玉畹看去,期望在苏玉畹脸上看到她想要的效果,却不想这一眼却对上了苏玉畹那双满含深意的眸子,似乎自己的一切都无所遁形。

宋氏忽然一阵心里发虚,只觉得自己所有的伪装和算计都被苏玉畹看透了。

不过随即她又觉得自己想多了。苏玉畹不过是十五岁的深闺女孩儿,原先又生活在父母的庇佑之下,能懂什么?就算现在咬牙担起家里的重担,顶着二房的压力,也不过是死撑罢了,她还能聪慧到看穿自己的打算不成?

而这时候,苏玉畹开口了:“可我怎么听说,二奶奶这一支不怎么跟城里这一支来往?而且......”她朝宋氏的头上扫视了一圈,眼里带着怀疑和隐隐的蔑视,”经济上不怎么宽裕?二奶奶这首饰......不会是借的吧?”

宋氏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,只觉得浑身上下仿佛没穿衣服似的,羞耻得叫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
殷氏呆了一呆,不知自己女儿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。宋氏再怎么也是李家派来的,得罪了她,她回去不定怎么抹黑苏玉畹呢。

她张嘴正要帮着圆场,却不想苏玉畹呷了一口茶,表情淡淡地又继续道:“这年头,打秋风的人还真多。也就李太太好心,收留穷亲戚。要是我呀,一顿下人的饭食就打发了,还由得她打扮得人模狗样的到处招摇撞骗,坏了自家名声。”

宋氏坐不住了,”腾“地站了起来,指着苏玉畹道:“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?谁打秋风了?谁招摇撞骗了?有你这么对待婆家来人的么?不要说我是李太太的侄媳妇、李钰明的隔房嫂子,就是李太太派个下人妈妈来,你也当恭恭敬敬地奉承着,才是做人媳妇的本份。你看看你什么样?一脸刻薄相,对婆家出言不逊,毫无恭敬之心,还狗眼看人低,自以为聪明。我呸,就你这样的,想嫁进李家,没门!”说着,气冲冲便要拂袖而去。

可走到门口,她又转过身来,冷冷地对苏玉畹道:“我家太太说了,你个姑娘家,又是订了亲的,最好不要四处乱跑,抛头露面,整日跟那些粗野汉子厮混在一起,太没体统。我家大少爷不想还没成亲,头上便戴了绿帽子。”说着,抬脚就走。

“亲家嫂嫂......”殷氏急了,想追出去,却被苏玉畹一把拉住,对着外面扬声道:“别理她,不过是个远房穷亲戚,收了二婶的贿赂,跑到我面前装大葱,威逼利诱我,口出恶言,说些难听话,想让我老老实实在家呆着,好把茶园交给二叔管,哼,打的好算盘!这样的人,我不拿扫帚把她扫出去都是客气了,还想如何?真当她是个人物不成?难道她还有那份能耐,能说动李家来退亲?李太太才不理会她呢。现如今得罪了我,还说恶心的话污蔑我,待我以后进了李家门,看不好好收拾她!”

“哎呀,你这孩子......”殷氏听了这话,也知道宋氏这趟来不那么简单,但得罪婆家的人总不是好事,谁知道宋氏会到李太太面前说苏玉畹什么坏话?故而仍急的不行。

宋氏隔着窗子听到苏玉畹这番话,气得全身发抖,气完之后又是一阵害怕。

她万没想到自己的所有行径都落入了苏玉畹的眼睛。苏玉畹有这样的手段,又是如此强硬刚烈的性子,真要让她嫁进了李家,李府岂还有自己和丈夫的容身之地?估计连卷铺盖走人的结局都没有,不把自己夫妻俩弄得脱几层皮,她都不会放过自己。

她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,在李太太回乡祭祖的时候有意讨好于她,获得了她的青眼,又冒了个大险,花了所有的积蓄,把家搬到了城里,再寻机缘让李太太知晓她的下落,这才得以登堂入室,有机会亲近李太太,并渐渐得她欢心,委以重任。

现如今,她不过是装了个逼,想试探一下这位未来少奶奶的底线,要是性子绵软呢,她就更进一步,将其直接拿捏住;要是性子刚硬呢,她就退一步,再慢慢磨合,做它三年的水磨功夫,把这块石头给捂热,好处自然多多。却不想这位苏大姑娘竟然是属锥子的,一见面二话不说就把她所有的伪装戳破,一块遮羞布都不给她留,叫她无所遁形。

做人有这样过份,不留一丝余地的么?

如此一想,她不寒而栗,对魏氏深恨起来。决计等会子就去找魏氏的人,好好地讨要些好处;然后再回李府,把苏玉畹的种种行径夸张地好好述说一番,一定要将这门亲事搅黄才算完。

不过走着走着,她又发起愁来。退亲可不容易,这苏大姑娘可是李太太亲眼看中、订为儿媳的,婚姻又是结两姓之好,无缘无故,又无大错,李家是不会轻易退亲的。

再说,她眼瞅着,李大少爷李钰明似乎是个贪图美色的,屋里光美貌通房丫鬟都不下六、七个。要不是顾忌着苏家,庶生子估计就生下好几个了。偏这苏玉畹十分美貌,要是那李大少割舍不下,即便李太太有意,这门亲事怕是也退不了。

看来,不能凭一时之气就跟魏氏撕破脸,还是两方坐下来好好商议商议才好。苏家二房虽舍了银钱,只求给苏玉畹施加压力,并没有退亲的打算。但他们既把柄递了过来,这事还由得他们想着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么?

第15章

宋氏这边一面打算着,一面往外走,而西边隔着几堵墙的三房的院里,秦氏正伏着身子在桌边给女儿裁剪衣服,神情专注。

“太太。”她的丫鬟玉梨走了进来。

秦氏停下手中的动作,放下剪刀,转过身来问道:“怎么样了?”

“打听出来了。我妹妹说,刚开始大姑娘没进屋时还好,后来大姑娘回来,进去后不知说了什么,里面便嚷嚷开了,那李二奶奶大叫大喊的,闹得十分不愉快。”

玉梨的妹妹玉溶,是殷氏屋里的二等丫头。秦氏想探听大房的什么消息,总是通过玉梨姐妹俩人。现如今大房与二房明争暗斗,她对这事极为关注,近来对玉梨便极为倚重。

秦氏皱起眉头:“怎会这样?大姑娘不会这么蠢,在言语上冲撞婆家的人吧?”

玉梨摇摇头,却欲言又止。

“还有什么?赶紧说。”秦氏知道自家这丫鬟行事稳重,没有经过证实的事她是不会说的。可她需要的就是小道消息。

玉梨犹豫了一下,还是道:“刚才奴婢过来时,听厨房管采买的婆子在议论,说昨儿个遇见二房的赵嬷嬷在外面酒楼里吃酒,跟她在一起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。听她们描述的样儿,奴婢觉得那人似乎正是李二奶奶。”

“哦?是哪个婆子?”秦氏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,也不等玉梨回答,便急急地道,”这样,你赶紧去叫那婆子跟你一道,到大门口等着,辨一辨昨日跟赵嬷嬷吃酒的是不是李二奶奶。”

玉梨不敢耽搁,应了一声便急匆匆去了。

秦氏也不裁剪衣服了,在屋里来往走动,似乎心神不宁。

玉梨也没让她等多久,盏茶功夫不到就回来了。

秦氏急迎上去:“怎样?”

“幸好太太吩咐得及时,奴婢跟王婆子刚到门口,那李二奶奶就出来了。可巧二房的赵嬷嬷就在大门口跟人闲聊。那李二奶奶见了她,也不避着旁人,招手就把她叫过去了,眉宇间不大和气。赵嬷嬷神色慌慌张张的,赶紧把她拉到了僻静处。两人也不知在那里说了什么,赵嬷嬷一脸为难,后来李二奶奶便上车走了。”

玉梨说着,又赶紧补充了一句:“王婆子辨认了,昨日跟赵嬷嬷一块吃酒的,正是这位李二奶奶。”

秦氏脸色铁青,低声咒骂了一句。

她可不认为是苏玉畹会在言语上激怒宋氏,有意想要退亲。李家也是城里有名有份的富户人家,李钰明念过书,容貌俊美,虽是家中独苗,却没被家人宠坏,父亲去世后就独自支撑起家中生意,这两年表现出来的精明强干,无人不夸赞。虽在女色上有些把持不住自己,但对于男人来说,这也不是什么大毛病。如今苏家大房这个样子,正需要李钰明的帮助。苏玉畹怎么可能冲撞李二奶奶,得罪婆家呢?

再者,苏玉畹是她看着长大了。这孩子虽然性格刚硬了些,却是个极聪慧极有分寸的人。明知得罪婆家对她没好处,她又怎会做这种蠢事?

定然是那魏氏用银钱收买了宋氏,宋氏到殷氏面前来胡说八道,强逼苏玉畹不要抛头露面,老实在家呆着,把茶园交给苏长亭来管理。依苏玉畹那强硬脾气和对父亲的尊重、对弟弟的维护,她定然不肯,于是双方就发生了冲突......

“真是无所不用其极。”她恨恨道。

顿了一顿,她忽然站起来,吩咐道:“给我换衣,我要去二太太那里。”

前阵子她的娘家嫂嫂来,给苏玉芸说了一门好亲。那家家境虽然没有苏家那么殷实,却也有百来亩良田,衣食无忧。最难得的是那男孩儿十分有出息,小小年纪就已考中了秀才,前程可期。为着这事,秦氏着实欢喜了好些天,只等着苏玉芸过了百日孝期,两家就议亲。

这时候苏玉畹的亲事可不能有任何差池。

玉梨犹豫着,劝道:“太太,这样会不会不好?毕竟咱们没有真凭实据,就这么过去说,奴婢担心二太太不光不承认,还倒打一耙,再去老太太面前告一回状,叫太太没脸。”

玉梨这么一说,秦氏便停住了脚步,犹豫起来。

玉梨观察着秦氏的脸色,又继续道:“而且,依奴婢看,二太太不过是想借李家的手,逼大姑娘放手家中生意罢了,绝没有让李家退亲的意思。毕竟,二房也有个姑娘呢。她不为三姑娘、四姑娘这两个侄女着想,总得为自己的亲闺女着想吧?二姑娘也十四岁了呢,又还没订亲,正是要紧之时。这个时候,二太太怎敢让苏家姑娘传出被退亲的名声?”

秦氏的神色放缓,点了点头:“你说得对,是我着急了。”

她对两个女儿的期望,只不过是往后嫁个殷实人家,夫妻和美,人生顺遂;可二房夫妇因着苏玉凌长得美貌,小小年纪便有一股妩媚妖娆之态,人又聪明,便奇货可居,总想给她高攀个有权有势有钱的婆家,好让二房飞黄腾达,有个靠山。故而苏玉凌今年都十四岁了,仍然还在寻摸婚事,没有订下亲来。

所以,再如何魏氏也不可能做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来。相比起大房的茶园,苏玉凌的婚事更让那夫妻俩上心。

想通了这一点,秦氏便放松了心态,点了点桌面:“去叫青梅沏杯茶来。”

玉梨答应一声,正要出去,却见一小丫鬟在门角处朝她招手,她告罪一声,连忙过去,不一会儿又回来了,对秦氏禀道:“我回来的时候,派院里的小丫头过去瞧着,有什么事就及时回禀。刚才那小丫头回来了,说李二奶奶离开后,大太太屋里便传出了哭声,不光大太太哭,大姑娘也哭了,哭得可伤心。一屋子的下人也都掉了眼泪。”

“唉,作孽啊。”秦氏叹息着,心情更加放松。

苏玉畹也掉了眼泪,可见是李二奶奶逼得太甚,不是她有意冲撞。魏氏和李家没有退亲的意思,苏玉畹为自己这门亲事着急,那这事再如何闹,也不会出大乱子。

自己只需在旁边看戏就成。

如此想着,秦氏见玉梨站在那儿不动,瞪她一眼:“愣着干嘛?还不赶紧去泡茶?”随后又加了一句,”你亲自泡,不用叫青梅了。”

玉梨脆生生地答应一声,喜滋滋地去泡茶。

她原是秦氏屋里的二等丫鬟,倒茶送水的事儿向来轮不到她做。可这半年来因着妹妹玉溶在殷氏屋里做事,她隔三差五地被秦氏派去打探消息。刚才说话的当口,秦氏不光遣走了青梅等这个大丫鬟,只留她一人回事,现在还让她泡茶,这是准备提拔自己做大丫鬟了呢。

第16章

这当口,苏玉畹已从殷氏屋里出来了,用布巾揉着眼睛,好让眼睛看起来更红肿些,一面问谷雨:“玉溶那里可还有什么动静?”

谷雨笑道:“拢共就这么点子事,她通了两回消息还不够,还能再闹出什么动静来?”

立春等几个丫鬟也抿着嘴笑了起来。

自打老爷生病,玉溶就被三房利用起来,常往外通消息,当时知道这事时,她们气愤得要命,立刻就要把这吃里扒外的东西给抓起来,狠狠惩戒以儆效尤,是姑娘吩咐不要打草惊蛇,只注意防着不让玉溶探听到要紧消息就是。没想到,现如今这个丫鬟就派了用场。

“姑娘,玉溶这里还没什么,三太太毕竟对咱们没有恶意,只是想知道些情况而已。反倒是王婆子那里,奴婢担心二房要在她身上做文章。如果她往院里花木下埋个什么,那就糟了。”立春道。

苏老太爷发家后买了不少下人,这些下人养了孩子后总想方设法的往少爷小姐房里塞,能做个少爷的得力小厮或小姐的贴身丫鬟,不光月例丰厚,地位也高,一家子在府里都有面子。当时三房人都住在一起,没有分家,这些下人之间沾亲带故的,互相牵扯,极为正常。

那三太太秦氏直到看到大房有变故才想着找个内线,探听些消息;而二太太魏氏,早在十年前就在大房后宅埋下了内线。比如苏玉畹院里修剪花木的王婆子,当初就是在殷氏院里干粗活的。后来苏玉畹接了内宅的管家权,那王婆子好一番运作,又换到苏玉畹院里来。

众丫鬟听到立春的话,赞同地点了点头。

“无妨,叫李婆子盯紧她些就行了。”苏玉畹摆摆手,“留着她,我有大用。”

这王婆子的身份,还是在苏玉畹接管家权时,苏长清告诉她的。二房的内线除了王婆子,还有苏长清外院的随从王贵,即王婆子的丈夫。知道有内线时,她也十分紧张,亦如这些丫鬟一样,想要立刻把这些隐患都清理出去。

可父亲告诉她,留着这些人,关键时刻稍加利用,就有大效果。

见苏玉畹主意拿得定,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,几个丫鬟都安下心来。

“姑娘。”霜降掀帘进来,“刘管家回来了,说打听到那人的下落了。”

“哦?”苏玉畹抬起眼眸,放下茶碗吩咐道,”让他在议事厅里等着,我马上过去。”

立春忙给她拿了件外衣换了,苏玉畹便往议事厅里去。

苏家大房的管家刘安,早已跟妻子王氏在那里等着了,见苏玉畹进来,恭敬行事:“大姑娘。”

“刘管家辛苦了。”苏玉畹点点头,坐到了上首,问道,”那人是何身份?你是如何处理的?”

“那人是二太太娘家嫂嫂魏大太太的外甥女,名叫孟映雪。孟家本就不富裕,孟姑娘又早早死了爹,日子过得艰难。却因孟姑娘生得好,她娘便想把她嫁到魏家去。魏家的情况,姑娘也是知道的。咱家二太太是晚来女,她那两个哥哥如今都快五十岁了。三个侄儿也都三十来岁了,早已成亲,妻室尚在,妾氏都有好几房。嫁给这两人做妾,孟家又不甘心;想嫁给魏家少爷们,辈份又对不上。如今让她时常在魏家呆着,想巴着魏家能得门好亲事;魏家二太太正为这事烦着呢,就生怕闹出乱子来,叫人笑话了去。但那孟映雪又没有出格的举动,她不好把这话跟魏大太太挑明。”

苏玉畹点点头。

刘安嘴里所提的孟映雪,是她在苏长清的葬礼上看到的一个姑娘。这人十五、六岁年纪,长相十分出众。在休宁城,苏玉畹和苏玉凌的容貌已算得出挑了,可跟这孟映雪比起来,却还是不如。更难得的是那孟映雪不光容貌出挑,且一举手一抬足自有一股说不出的风流韵味,好几个来吊唁的男人见了她,都走不动道,派下人去打探她的来历。

而这几个男子之中,就有苏玉畹的未婚夫李钰明。

苏钰明长相英俊,身姿挺拔,在那几个男子中是出类拔萃的。那孟映雪见了他,也眉目含情,三番几次回头与他对视。

而这情形,偏让苏玉畹遇见了。

要不是这样,再加上这段时间来二房紧紧相逼,她一个人苦苦支撑,独立无助,李钰明不说来帮上一把,反而掂记着孟映雪,派人四处打听她的下落,苏玉畹也不会有这样的勇气,生出悔亲的心思来。

“李钰明找着她没有?”她问道。

刘安和几个丫鬟听得这句问话,都抬眼偷偷观察她的神情,见她一脸平静,仿佛这两个人都与她无关似的,几人暗自叹息,都替自家姑娘不值。

“没有。”刘安道,”魏大太太倒是个正派人,那日察觉不妥,只在老爷灵前上了柱香,坐了半盏茶的功夫就离开了,饭都没吃。离开时还特意绕了几个弯,然后叫婆子在半道上雇了马车,直接将孟姑娘遣送回孟家去了。她们在葬礼上呆的时间短,又没跟什么人接触,李少爷又不敢惊动咱家的人,故而派人在附近转了几日,又悄悄派人来咱家打听了一番,无果,便没了动静。”

苏玉畹仍然神色平静,又问道:“打听出她的身份和行藏,你是如何做的?”

“小人照着姑娘的吩咐,收买了她村里的一个姓张的妇人。那妇人去她家探听过她的口风,孟姑娘心里果真掂记着李少爷。只魏太太厌了她,离开时还告诫了她一番,她不敢再去魏家。所以张姓妇人说要帮人提亲,她问都不问对方的情况就直接拒绝了。那她父母似乎也知道李少爷之事,对孟姑娘的拒绝毫无异议。”

如果那苏映雪是个安守本份的姑娘,苏玉畹自然不会拿她做文章;可她既有攀附之心,苏玉畹便准备给她个鱼跃龙门的机会。

她吩咐道:“你寻人去摸清楚李钰明出门的习惯,再叫那个妇人找个借口,领孟姑娘到城里转一圈,造个机会让他们两人见面。至于以后这位孟姑娘是什么造化,就看她自己了。她要自甘下贱,做那李钰明的妾氏;或是拒绝诱惑,回家安稳度日,全靠她自己的选择。当然,要是她真有手段,能叫李钰明心甘情愿地跟家里抗争,娶她作妻,那也是她的福气。这其中的事态发展,你万不要插手。”

“小人明白。”刘安点了点头。

苏玉畹又叮嘱:“最好是让那妇人以后就呆在孟姑娘身边,给我们做个内应。”

“这个姑娘放心,那妇人是个惯常给人做媒的,常在外面走动,又能说会道,最会来事。只要给她银子,她没有什么不能做的。”

“这样最好。”苏玉畹点点头,“一会儿你再去账房支五十两银子,当作花销。别怕费银子,这事需得给我办好。”

“这个......”刘安犹豫着,还是一咬牙劝道,”姑娘,小人知道这话不当是小人说,但老爷在世时对小人不薄,有些话,小人不说不快。那李少爷虽说在女色上有些不大妥当,为人也薄凉了些,但家境不错,能力也过得去。姑娘守孝三年,待出得孝来都差不多十八岁了。到时候再想找个像李少爷这般条件的,怕是不容易。所以还请姑娘三思而后行。”

第17章

“这个我早已想清楚,你不必再劝。”苏玉畹道。

这段时间,得知她有退亲之心,黎妈妈、立春等人又不是没劝过。但李钰明的两个毛病,是她最不能忍的。以后哪怕嫁个没能耐又家穷些的,只要老实过日子,对她好些,也比嫁给李钰明强。以她的本事,她自然不会让夫家过穷日子,这一点,她还是有自信的。

所以,这亲她是铁了心要退的。

不过这亲该如何退,却有讲究。所以她才步步为营,做了这么些事。

“还有,那宋氏回去,她的一番说辞李太太定然不会轻信,必会派人到咱府上来探听消息。你安排一些人在府门口守着,外出采买的人也都统一口径,就说我把宋氏给气走了。具体怎么说,一会儿立春自会交待你。”

刘安和立春都答应下来。

这时,门外丫鬟的声音响起:“少爷。”

“姐姐可在屋里?烦请姐姐通报一声。”苏世昌那特有的变声嗓子从外面传来。

不等丫鬟通报,苏玉畹便对外面高声道:“昌哥儿,进来吧。”

不一会儿,苏世昌掀帘进来,朝苏玉畹脸上定定地看了两眼。

苏玉畹摸摸脸,笑道:“看我做什么?我脸上长花了?”

苏世昌没说话,在椅子上坐下来,这才一脸严肃认真地道:“姐,李二奶奶的那些混账话你别放在心上。待以后我把家业撑起来,定让你在李家人扬眉吐气。”

看到弟弟这样子,苏玉畹又好笑又心暖。她笑道:“行,我等着扬眉吐气呢。”

见得苏玉畹情绪不错,苏世昌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随即又皱眉道:“李家人不会对你有什么看法吧?要不,我明日找李大哥谈谈?”

苏玉畹好笑道:“你要跟他谈什么?”

“自然是叫他别信那些长舌妇乱嚼舌根,再跟他解释解释咱们家里的事,你出面管理茶园,也是无奈。”苏世昌道,“姐,往后外边的事,你都交给我来做就是。我不知道的,你教给我,慢慢地我就会了。再说,有刘管家在呢,他也能提点提点我,不会出大错。”

刘安赶紧表忠心:“正是。小人的能耐虽不咋的,可外边的事总还知道一二。少爷有什么事,尽管使唤小人。”

苏玉畹虽觉得没有改变自己行事风格的必要,但弟弟能主动提出担起事来,让她既心慰又高兴,不愿意给他泼冷水。

她想了想,道:“这样吧,茶栈那边正要分拣加工毛茶,我又不方便去管,马掌柜虽尽心,但没个主家去看着总不让人放心。这些日子,你就多去照应着。”她转头吩咐刘安,“刘管家,这段时间就跟着少爷,多提点他些。”

“姑娘放心,小人省得。”刘安忙道。

终于不被当作小孩,揽了这么个要紧的差事,苏世昌十分兴奋,把茶栈方面的事向苏玉畹和刘安询问了一遍,直到再无疑问了,这才一脸满足的离去。他也等不到明天了,反正茶栈就在街上,离府里也不远,他便准备立刻动身,去茶栈看一看。如果茶栈里一切准备妥当了,一会儿便可叫人把毛茶运过去,让雇工开始分拣毛茶。

看着弟弟步伐雀跃地出门,苏玉畹不由笑着摇头道:“看看,十足的小孩样儿。”

掌管茶栈的马掌柜是苏老太爷留下来的人,最是忠心能干,老成持重。有他看着,再加上苏世昌、刘安,茶栈里闹不出什么乱子。

这么想着,苏玉畹这段时间紧绷的弦这才放松下来,转头吩咐丫鬟:“准备一下,我要洗头。”

古代女子头发长,不能天天洗。苏玉畹这段时间又在山上呆着,很不方便,只得忍着。现在终于回家了,自然得把头发好好洗洗。

可没等她把头发洗完,霜降便进来禀道:“姑娘,孟姨娘来了,说想见见您。”

都是女子,又在一家住着,苏玉畹也不避忌,躺在那里任由立春帮她通着头发,懒洋洋地道:“让她进来吧。”

不一会儿,一个妇人进了门,见了礼后就急慌慌地道:“畹姐儿,我怎么听说李家派了个妇人来说要退亲?到底是怎么回事?你没什么事吧?”

苏玉畹眼皮都没抬,闭着眼躺在那儿道:“没事。”

孟姨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僵,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了苏玉畹一会儿,正要开口说话,夏至端了张椅子放到她身后:“姨娘请坐。”

孟姨娘道了声谢,在椅子上坐下,重新酝酿了一番,正要张嘴,夏至又端了盏茶来:“姨娘请喝茶。”

孟姨娘只得闭上嘴,接过茶盏:“多谢夏至姑娘。”

立春看不过去了,喝轻斥夏至道:“还不赶紧提水去?我这就快通好了。”

夏至悄悄吐了吐舌头,拿着铜盆出去打水。

夏至这一出去,屋里静悄悄的,唯有立春用篦子给苏玉畹一下一下地通着头发。

孟姨娘轻咳一声,这才道:“李家那妇人是怎么说的?怎么说起退亲的话来了?我也是听别人说起,听得迷迷糊糊的,不明白是怎么回事,这才来问问姑娘。”

说着她又笑:“我虽说是个姨娘,没资格过问姑娘的事。但姑娘是盛哥儿的亲姐姐,一荣俱荣一损俱损,咱们大房这一大家子可都还要靠着姑娘呢,姑娘这里可不能出差子。所以不放心,这才来问问。姑娘要是觉得我多事呢,就当我什么都没说。”

“多谢姨娘掂记着。”苏玉畹睁开眼睛,慢悠悠地道,“不过是李太太觉得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,抛头露面去打理生意,不妥当,派人来敲打我一番,应该不至于到退亲的地步,姨娘放心。”

“这可怎生是好?”孟姨娘忧心忡忡地道,“李太太是姑娘的未来婆母,她的态度最要紧不过。这要让她不高兴了,往后姑娘出了阁,难免要受气。所以她的话,姑娘可不能不听。”

苏玉畹叹了一口气:“可有什么办法呢?总不能我只顾着自己的名声,放着家中生意不管,任由家业败落吧?只能任由她去了。”

孟姨娘犹豫了一下:“要不......姑娘把外面的事交给昌哥儿和盛哥儿去打理?”说到这里,她眼睛一亮,仿佛才发现这是个好主意似的,语气都变得欢快了许多,“昌哥儿和盛哥儿都长大了,也该把家里的事担起来了。就算一时半会儿地做不妥当,也有姑娘和管家、管事在旁边提点不是?昌哥儿毕竟是哥哥,比盛哥儿大半岁,待人接物像模像样。茶栈那地方收茶卖茶,最是紧要不过的地方,昌哥儿在那儿呆上一年半载,没准做生意比老爷还厉害......”

提到苏长清,她声音低沉下来,用手帕捂住嘴,极力抑制自己的情绪,满眼都是悲戚之色。

立春抬眸看了她一眼,又跟苏玉畹对视一下,遂复低下头去,一下一下地通着头发。

好一会儿,孟姨娘才平复了心情,继续道:“盛哥儿不成器,虽只小半岁,却不如昌哥儿一半能干。茶园那边明前茶采完,眼看着马上又要采雨前茶,不如就让他去山上看着些。他虽不懂什么,但好歹也算是主家。有他在,那些茶工也不敢偷奸耍滑不是?姑娘觉得有必要呢,就时不时到山上看上一眼;又有黄管事在,想来出不了大乱子。”

说完,见苏玉畹闭着眼半天不吭声,她心里颇有些不安,只得问道:“姑娘觉着呢?”

第18章

“不错。”苏玉畹嘴里吐出两个字,”那就这么办吧。”

孟姨娘大喜,站起来给苏玉畹行了一礼:“多谢姑娘给他机会。”

苏玉畹摆摆手:“他是我弟弟,不是旁人。”

“是,是。”孟姨娘连声道,“盛哥儿只有姑娘、少爷这么两个姐姐、哥哥,他是最知感恩的孩子,姑娘、少爷对他的好,他定会记在心里,往后长大了,跟姑娘、少爷互相扶持,彼此帮扶,一家子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。”

苏玉畹一颔首,从榻上坐了起来,看着孟姨娘,正色道:“你身为盛哥儿的亲娘,为他打算,总是一副慈母之心,我能理解。不过我丑话也放在前头,你有些小心思小打算,这个我不管。但你不能做损害我们大房的事。要是过了这个底线,不管她是谁,有多大脸,我就是拼了名声不要,也绝不会轻饶的。你需得记住这一点。”

说到后面,她目光冷凝,声音虽然不高,却透着一股肃厉。

孟姨娘被苏玉畹说得冷汗直冒,一迭声地应“是是,不敢。”

虽然苏长清在世时,总夸苏玉畹聪明;如今苏玉畹顶着苏长亭的压力,支撑着这个家,大家都夸她能干、厉害。但孟姨娘总觉得大家是夸大其词。

苏玉畹再如何不过是十五岁的小姑娘,一直生活在父母的庇佑下,没受过什么磨难,平日里待人接物也十分温和,说话都不高声。这样温室里长大的女孩儿,能厉害到哪儿去?这段时间她也不过是强撑着罢了,背地里不知如何哭鼻子呢。而且她这样子能撑到什么时候,也是未知。说不定过两天她就把大房的生意悉数交给苏长亭了。

这也是前几日苏玉畹去茶园时,孟姨娘原先想让苏世盛跟着她和苏世昌一起去,后来见苏老太太称病,以为事态有变,要退一步静以观之,不让苏世盛一起去茶园的原因。

可没想到自己的所有打算和小心思,都被苏玉畹看得透透的,而且就这么明晃晃地说了出来,这怎不叫孟姨娘心里发毛。

这会子,孟姨娘才算知道了苏玉畹的厉害!

“不敢就好。”苏玉畹接过立春接过来的茶饮了一口,这才摆摆手,”行了,你回去吧。”

“是。”孟姨娘再没有了刚进门时的从容,嚅嚅地应了一声,退了出去。

愣愣地出了门下了台阶,直到出了日影阁的院门,孟姨娘这才回过神来。

她停住脚步,转过身去,目光复杂地望着太阳照耀下的日影阁,嘴里喃喃道:“想来,大房在她手里一定能撑下去吧?”

绞干头发,吃过午饭,苏玉畹罗列了一个礼单,交给立春:“你去库房把这些东西都领出来,收拾妥当。韩嬷嬷在这里不会呆太久了,没准明日就要回去,把礼物先备着,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。”

立春接过礼单,便亲自去库房着人搬礼物去了。

立春前脚刚走,后头刘安的妻子王氏就领着韩嬷嬷进来了,道:“奴婢一再说让韩嬷嬷多住几日,偏她说徽州那边有事要忙,急着回去,要来跟姑娘辞行。奴婢没法,只得领着她来了。”

韩嬷嬷忙笑道:“老奴虽是个没用的,可终归是管着一摊子事,离开久了终是不妥。再说,我家少爷都走了,老奴一下人独自留在外头,也不是个事儿。所以,准备明日一早就回府城去了。今儿个特地来感谢姑娘的盛情款待。”

“我还说得闲了跟嬷嬷好好说说话呢,没想着你这么快就要回去。”苏玉畹笑道,“嬷嬷既然这样说了,我就不虚留你了。待得这边的事情没那么多了,我亲自去府城给舅祖父他老人家请安去。到时还请嬷嬷你多照应呢。”

“这是应该,这是应该。”

相处这么这段时间,韩嬷嬷也极喜欢苏玉畹的性子,大方爽利,为人宽和却又十分有原则。听得苏玉畹要去府城,她自然欢喜不已,道:“姑娘可一定要来啊。不是老奴多嘴,府上如今这个情形,姑娘需得跟府城那边多多来往才是。亲戚亲戚,这戚啊,多走动才能亲。我家老太爷这么些年嘴里不说,心里一直记挂着你们;老太太也是个慈和人。姑娘去了,他们定会十分喜欢的。”

“那便这么说定了。等忙完春茶,我便去看望舅祖父、舅祖母去。”

“好,好。”

两人闲聊了一阵,韩嬷嬷便告辞了。待立春回来,苏玉畹吩咐她先把礼物装了车,预备着第二日好送韩嬷嬷启程。

且说宋氏回了李府,添油加醋地将她在苏家的遭遇说了一番,隐去了苏玉畹骂她接受二房贿赂之事,只说苏玉畹嚣张跋扈,看不起她这个穷亲戚,出言嘲讽她,对李家及李太太十分不尊敬。

李太太本就不是轻信之人,原先想要娶苏玉畹做儿媳妇,就是看中她明白事理,长得也好,家境又不错,苏长清和殷氏都不是难相处的人,这才做了这门亲。所以听了宋氏的话,将信将疑,用话安抚了她两句,打发了她出去,便叫来心腹下人:“去苏府打听一下,看看能不能知道苏家大姑娘和二奶奶都说了些什么话。”

苏家大房自苏玉畹管了内宅后,这两年被她经营得跟铁桶一般,除了几个特意留下来的内奸,其他下人都被她用各种手段收拾,不敢胡乱嚼舌根。要不是有她发话,李家想要打探消息,不费一番大力气完全不可能。可有了苏玉畹的吩咐,又有魏氏捣鬼,李家下人不费吹灰之力,就把两人的谈话打听得清清楚楚了,便是两人穿的什么衣服,戴的什么首饰都知晓。

那宋氏虽知魏氏会做安排,却心里还是不安,回家之后便也派了下人去打听——她巴结上李府,这大半年时间靠着李太太的照拂和赏赐,也攒了些银钱。为充门面,她特意买了个十岁左右的小丫头,起了个名儿叫春香,出门时带在身边,回家时就使唤人家做事。

春香去苏府转了一圈,毫不费力地将消息打探清楚,回来禀道:“奶奶,奴婢去苏府,正碰见太太那边的人也在打听呢。奴婢躲在一旁把话听得清清楚楚。那苏家的下人说,大姑娘进门后不给您行礼,也不理会您,眼里根本没有您。后来您主动跟她说话,她就出言讽刺您,说您是李家的穷亲戚,打扮得......”

说到这里,她抬起乌溜溜的大眼睛,看了宋氏一眼,机灵地换了个词儿:“打扮得体体面面地出来骗人打秋风。您把太太的那些话转告给她,可她根本不听,只说她不出面打理生意,一家子都得饿死。”

说完,她战战兢兢地低着头,生怕宋氏听了这番话生气,拿她撒气。然而,她没等到落下来的巴掌,却听到宋氏发出的“咯咯”的笑声。

她惊讶地抬起头来,望向宋氏。

“行了,你下去吧。”宋氏心情大好,扬了扬手帕,让春香离开,随即又冲着她的后背道,“把盆里的衣服洗晾好再去做晚饭,动作快些,二爷回来要是没得饭吃,看他不撕了你的皮。”

小春香缩了缩脖子,小跑着赶紧去了。

第19章

“苏玉畹啊苏玉畹,天作孽尤可恕,自作孽不可活。得罪了我,看你还有什么好日子过!”宋氏得意地自言自语了一番,拿出镜子照了照,又整了整衣衫,吩咐春香看好门,到厨房提了几个粽子,甩着帕子往李府那头去了。

她识趣得很,除了每日早晨去给李太太请一回安,李太太不召见她,她不会老凑到跟前讨人嫌。不过她能在李太太跟前越混越好,自然是有诀窍的,那就是多跟李府下人亲近,时不时地对他们施些小恩小惠。你想想,隔三差五地有下人在李太太耳边提及宋氏,说她如何如何为人和气懂礼数,如何如何能干,李太太对她的印象能不深刻、能不好么?

如今她得了闲,自是要去李府下人所住的地方走动走动,也探听一下李太太那里的情况。

今儿个也是她运气好,刚进李府后面那条巷子,就正好遇见李太太院里的一个姓牛的粗使嬷嬷。她将竹篮的盖子打开,露出里的的粽子,笑道:“我嘴馋,偷闲包了几个粽子。不敢吃独食,想着嬷嬷们平日对我的关照,特意拿来给你们尝尝。做得不好,别嫌弃。”

牛嬷嬷跟宋氏混熟了的,也不客气,拿了个粽子拨开竹叶,咬了一口,口齿不清地问道:“奶奶这时候来,可是有事?”

平日里宋氏都是挑了大家得闲的时候来,那时人多,热闹。现在大家都还在主子跟前忙着呢,牛嬷嬷是刚刚打扫完院子,才回的家。

宋氏也不隐瞒,把事情跟牛嬷嬷说了,道:“我想打听一下太太那边对我是怎么个看法。”

宋氏最聪明的地方就在这里。她知道什么时候该坦诚,什么时候该藏着掖着。此时一听宋氏什么都不瞒自己,什么事都跟自己说,把自己当个人物,牛嬷嬷大为感动,只恨不得肝胆相照,当即道:“你别急,我去帮你打听一下,你在此等着,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我就回来。”

宋氏知道这些个下人各自沾亲带故的,牛嬷嬷虽是个粗使婆子,在院子里呆了那么久,自然有相熟交好、地位又够得上的。打听这种事不费她什么劲,当即笑道:“行,我在这等着。”又把篮子递给牛嬷嬷,“给你孙子吃。”

这说话的功夫,牛嬷嬷已将那个粽子吃完了,此时用手背抹了一下嘴,也不推辞,提了篮子:“你要不嫌我家腌臜,进我那院里坐坐。”

宋氏也不是什么金贵人,她乡下的屋子比牛嬷嬷还腌臜呢,且此时有求人,哪里会嫌弃?便随牛嬷嬷进了院子。

牛嬷嬷拿张条凳让宋氏在院里坐了,把粽子腾出来,将空篮子放到宋氏身边,对她道:“等着。”说着就出去了。

果然,不到一盏茶的功夫,她就回来了,满脸笑意,拍了下巴掌道:“没事。太太派了人去打听,那些苏府的人说辞跟奶奶您的说辞一模一样。太太听了后被气得不轻,还说要派人去苏府跟苏大姑娘理论呢。只被少爷给劝住了,说苏老爷才过世,这时候接二连三地派人上门训斥苏姑娘,被人知晓了说话难听。”

果然!

宋氏听了这话不光不喜,反而愁的不行。

她就说么?光是李太太对苏玉畹印象不好没用,还得李钰明也讨厌苏玉畹方好。

李钰明这一支人丁单薄,他父亲就只生了他一个。李老太太、李太太把他宠的跟什么似的,要月亮不摘星星,要是他真舍不得苏玉畹,死活要娶她,就算苏玉畹杀人放火,李太太估摸着也得帮她把苏玉畹从牢里捞出来,将她娶进门。

可要让李钰明厌了苏玉畹,主动提出退亲,那简直比登天还难。

她打迭起精神,笑着对牛嬷嬷道:“今儿多亏了你,帮我打听消息,要不我今晚就有得熬了,指定睡不着觉。唉,那苏大姑娘怎么是这种人?往后她进了门,我倒无所谓,少登几回这边门槛也就是了。你们可就难做了。她嫁进来,太太指定让她当家。这样嚣张跋扈、不知尊重老人的主子,难伺候哦。偏你们还没处躲闪去。”

牛嬷嬷原还没多想,被宋氏这一说,再仔细一琢磨,皱眉道:“我们是太太院里的人,她不敢不尊重吧?”

宋氏也不明说,只撇撇嘴:“或许吧。”说着站起身来,提上篮子,”天色不早,我先回去了。晚上的菜还没摘呢。”

牛嬷嬷笑道:“买那小丫头子不就是干活的?您还要亲自动手呢?”一面送宋氏出门。

待得宋氏走远,牛嬷嬷这才越琢磨越感觉不妙:“二奶奶这样的亲戚,还是太太派去的,苏大姑娘对她都这样无理,我们这些下人,还被她放在眼里吗?岂不是想打就打,想骂就骂?有少爷护着,便是太太都拿她没办法。哎呀,这可怎生是好?不行,她们回来我可得好生跟她们说说。”

苏玉畹那头,第二日一早送了韩嬷嬷上路,她便吩咐丫鬟:“谷雨,去孟姨娘那边一趟,就说我要上山去,问问三少爷要不要同去。”

“怎的又要上山?茶叶没那么快长出来吧?”黎妈妈听了大惊。

“大方大师让昌哥儿传话给我,让我去他那儿一趟。前阵子忙,我一直没抽出空去。这不,趁着这个空当,便再跑一趟。”

黎妈妈听到这话,连忙闭上嘴不说话了。

大方大师是谁?松萝茶的创始人。休宁县靠着松萝茶发家的,哪个不把大方大师奉为神明?别人想与大方大师亲近还不得呢。如今大方大师主动出言相邀,苏玉畹拖了几日才去,已是不敬。她哪还敢再阻拦她上山去?

没一会儿功夫,苏世盛便穿戴整齐地进来了,一进门就高兴地道:“大姐姐,你真要带我上山去?”

“自然。”苏玉畹回头笑看他一眼,见他只穿了身夹衣,连个披风都不穿,皱皱眉,转头吩咐立春,“把我给盛哥儿做的那件素色小袄子拿来,给他换上。”

苏世盛忙道:“不用,我不冷。姨娘嚷嚷叫我穿厚些,都让我推脱了去。大姐姐你就不要再操心了。我身体壮,不怕冷的。再说,这都开春了,天气暖和着呢。”

苏玉畹温言劝道:“山上气温底,寒气重,需得比在山下多穿些,否则容易得病。”见苏世盛还想再辩驳,她脸色微沉,”听话!”

虽苏玉畹对苏世盛向来温和,但不知怎的,苏世盛总有些怕她。如今见她沉下脸来说话,再不敢有异议,乖乖让立春给他换了衣服。

此时苏玉畹也收拾妥当了,站起来道:“走罢。”

姐弟俩一路出门,分坐了两辆马车,直奔松萝山而去。

这几日天气晴朗,路面比上一次苏玉畹上山时好走许多,半个时辰后,马车便停在了茶园门口。

苏玉畹下了马车,对苏世盛道:“我要去趟松萝庵,大概晚饭时分才能回来,你进去安置妥当后,就跟着黄管事四处看看,茶树如何打理,采茶时要注意何事,如何炒茶,黄管事都会告诉你。要管理茶园,这些个东西都必须知晓,才不会让人糊弄了去。”

黄管事早已得了护卫的报信,在茶园门口等着了。此时便笑着对苏世盛道:“三少爷,这边请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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