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 谢台姝色 》完结章节阅读,是大神作者佚名写的一本爆款小说,这里边的主要角色是 岳浅灵、姬殊白 。这本小说内容引人入胜,扣人心弦,大力推荐。小说内容精彩阅读:第1章迢迢晋关古道,是大靖通往赤突的必经之路,和亲队急行两日之后,便在古道旁的白沙原落了脚。赤突人喜欢幕天席地,直接绕过了驿所,在原野上支起营帐,点起连绵篝火,饮酒作乐。九月的风缓缓,夹着胡笳和牛皮小鼓的奏乐,炙烤牛羊肉的油香混在其中。欢畅足时,赤突兵抱着酒坛七扭八歪睡去,鼾声四起。
《谢台姝色》精彩章节试读
第1章
迢迢晋关古道,是大靖通往赤突的必经之路,和亲队急行两日之后,便在古道旁的白沙原落了脚。
赤突人喜欢幕天席地,直接绕过了驿所,在原野上支起营帐,点起连绵篝火,饮酒作乐。九月的风缓缓,夹着胡笳和牛皮小鼓的奏乐,炙烤牛羊肉的油香混在其中。
欢畅足时,赤突兵抱着酒坛七扭八歪睡去,鼾声四起。
两个守营的兵士坐在略高起的小坡上,回望了一眼,见一个踉跄的身影拐进了牙帐,便叽里呱啦说起了胡语:
“月容公主是大汗要迎娶的可敦,马上就要到赤突,王子怎么又去招惹她了?可汗知道了定要不高兴!”
“大靖的第一美人,换你你舍得?再说了,可汗年迈,等他死了,可敦不一样是王子的?”
赤突可汗好美色天下皆知,因闻知大靖安乡伯府的三小姐姜云如姿容绝色天下无双,于是派自己的儿子呼祁函前来求娶。
赤突与靖朝对战多年,这一次抵靖却是为了求和,且求的还不是皇家的金枝玉叶,大靖皇帝没有不同意的,便封姜三小姐为月容公主,促成两国友好。
子肖其父,呼祁函见了和亲公主真容也被迷得走不动道。尽管顾忌她新后的身份,还不敢动真章,但一路上没少对她言语轻薄、动手动脚,故意当着公主的面,脱得赤条条沐浴换衣。
最过分的一次,还是逼公主卸去钗环,只着中衣中裤,赤足淌过没过半个人身的奔腾溪流,而呼祁函就在岸上观赏。
公主顺水逃出去几里路,但还是被抓回来,好一顿鞭打。
夜色如墨,朔气如冰凉的鬼手慢慢伸来,笼住野地上的残篝独火。两个赤突兵渐渐沉默,似有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悄无声息地爬上耳根,激起一阵寒栗。
他们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,刚要说什么,眼前电光火石闪过一道寒光,恍惚错觉中,颈间滚热的鲜血已喷涌而出,淹没了喉咙里的尖叫声。
“敌袭!有敌袭!”
“是靖人的兵!”
号角声断续响起,呜呜咽咽,气短无力。赤突兵将陆续恍惚而醒,扶额起身,但酒醉而沉重的身体左摇右晃,一身孔武却无甚反抗之力,有的还没醒来就被抹了脖子。
营地刀光血影,听不到短兵相接,只有鲜血淋漓而下、皮肉被斩开的声音。
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。
呼祁函提刀从牙帐里冲出来,见此情形,暴怒咆哮:“靖人无信!靖人无信!”
说着举刀连砍数人,如一头被激怒的恶兽。
忽然斜刺里袭来一杆红缨长枪,顶住了厚重刀身的血槽,像打入了一枚钢钉,其力强劲霸道,呼祁函半晌推动不得分毫,反叫对方撬飞了兵器。
兵器齐刃断开,刻着狼首的小半截刀尖打入了身后的牙帐之中。
呼祁函失了武器,紧盯长枪来处,只见火光烈烈之中,一骑身影慢慢逼近。
马上人玄衣银甲,身下马扬蹄跃跃,明火照到脸上时,只见他眉似偃月,眸如寒星,犹如天人降临。
而最引人注目的,还是他眉心一点鲜红饱满的朱砂痣。
他的心中即刻冒出一个人名:
定王卫晏洵。
定王卫晏洵是大靖皇帝的七子,虽然年岁还轻,却是个极富传奇的人物。
传闻他刚出生时,大半张脸被红色胎斑所覆盖;但到满月之日,脸上红斑却汇聚成眉心正中的鲜红一点,与石窟壁画上的菩萨一样。
宝福寺慧通大师有慧眼,曾言定王有极贵的命格,只要耐得过考验,必定大有所为。
而卫晏洵也确真金不惧烈火,自小文通武达,在一众兄弟中出类拔萃。十二岁入军营,过五关斩六将一路当到了大元帅,所率之师从来所向披靡,四邻之国闻风胆寒。而定王卫晏洵之名,早在关内关外如雷贯耳。
虽然未曾谋面,但仅凭流传的传说描述,呼祁函就已经肯定了自己的猜想。
“你是卫晏洵!”
蹄声轻微而沉落地踏进耳廓。卫晏洵驱马来到跟前,夜色漆黑,火色暖焰,照他一身银甲生金辉,神光熠熠。
“呼祁函,大势已去,束手就擒吧。”
呼祁函怒极恨道:“我赤突诚心与大靖交好,你们却出尔反尔!难道就不怕我赤突铁骑踏平你们汉人的土地吗?!”
“本王在,”卫晏洵声音平静又笃定,“赤突的兵马休想伤我大靖一草一木,何惧之有?至于赤突王那里,本王也自有一份大礼相送,以全我大靖的待客之道。”
他微微一摆手,兵将携兵器一拥而上,将呼祁函拿下了。
一场血战转瞬消弭于茫茫夜色里。
卫晏洵独自立在北风中,望着垂闭的牙帐,举起长枪将帘笼挑开一条缝,望了进去。
入目是大片的红霞锦绣长摆衣裙,堆堆叠叠铺延至床脚,满绣的枝蔓花鸟流云在褶皱里支离破碎。
穿着嫁衣的人正在角落里,环膝坐着,双手被捆住,微微埋着头,乌黑如墨的发垂下来,沉默而孤寂。
似乎听到声响,她抬起了头。
透过发丝,卫晏洵只看到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,清泠泠的,一点倔强的光在闪烁。
他放下了帐子,转身离开。
鸣金收兵。
此时已过了子时,邻近边镇的一带,却仍有车队在趁夜匆匆而行。行了许久,才终于抵达军营。
车队之首一个青年男子下马,从怀里掏出一物,向守卫摆了摆。
守卫一见令牌上的“姜”字,立马放行。
“妹妹,我们到了,你可还好?”
姜少谦温声询问,随即从马车里扶下一个妙龄女子。女子美若清莲、柔若白梨,哪怕在深夜之中,美目也似含着薄泪,盈光闪动。
“王爷在吗?”
她声音软绵绵的,听得人不由一酥。
有小兵忙道:“在的在的,王爷正和几位将军议事呢。”
“真的?”姜云如问道,“他可好?有没有受伤?”
“好!好着呢!”
小兵腰背挺得笔直,仗着灯火朦胧,悄悄地多瞅几眼姜云如,京城第一美人果真久闻不如一见。
他愈发殷勤:“赤突人犯酒忌,着了王爷的道,全被拿下了,别说受伤,王爷连根头发丝都没掉!”
姜云如终于破颜而笑。
姜少谦看着妹妹,无奈道:“看,我便说无事吧。我早就写信告知了王爷实情,也就你操碎了心,非得没日没夜舟车劳顿赶过来证实,哥哥的话都不信了?”
姜云如低头,有些羞涩地辩解:“哥哥办事稳妥,王爷妙算在心,我如何不知?就怕他待我太过情深意重,一听我被迫和亲之事,关心则乱,反误了自己,叫他在朝中为难。”
小兵道:“姜小姐莫担心,王爷真的很好!已经去通报了,小的带世子和小姐去营帐,您先坐着喝口热茶,王爷片刻就来。”
“不了。”
姜云如温柔地谢绝了小兵,转而蹙着眉头,眼中饱含怜悯地问起另一人。
“那位岳姑娘,她还好么?”
她口中的岳姑娘,名叫岳浅灵,一个月前,她因诬告姜云如之父灭她满门而被下了大牢。
本是要杀头的,但恰逢赤突来使求娶姜云如。姜云如本就已与定王卫晏洵定情,姜父更是舍不得女儿受苦,等不及卫晏洵回京力挽狂澜,姜父便设法用岳浅灵代替姜云如,送到了呼祁函手中。
之所以会选中她,一来是因为岳浅灵身世平平,只是个小老百姓,二来......
那姑娘着实生了一副令人见之生爱的好颜色。
她代姜云如逃过这一劫,出于回报,姜父也愿既往不咎,留她一命。
小兵听到她的话,愣了一回,然后才道:“好像......好像受了些皮外伤,卢先生在给她医治。”
姜云如柳眉蹙起,哀婉地叹了一声:
“终是我害了她。”
姜少谦最不忍妹妹自责:“与你无关,这是我跟爹的主意,你只是一个小女子,又能左右得了什么。”
“可她终究是为我遭了这一劫。”赤突看上的是她,她却连累了旁人。
“我该去看看她的。”
让美人伤心,真真该死!小兵正要拍着胸脯带他们去,却瞅见不远处走来一人,便大喊道:“在那!卢先生在那呢!”
姜氏兄妹转头去看,果真是卫晏洵手下的医道圣手卢先生,便加快几步上前见礼。
卢先生很冷淡地避过不受。
姜小姐秀眉轻蹙:“卢先生,岳姑娘还好吗?”
卢先生侧着身子,并不看他们,言简意赅:“软筋散已经解了,人在休息。”
“我,能去看看吗?”姜云如咬着唇,小心问道。
卢先生看她一眼,皮笑肉不笑:“姜小姐这是在问在下?”
姜小姐被那一眼吓到,低下头不敢说话了。
姜少谦皱眉:“卢先生,舍妹并无他意,只是出于关怀想去探望一下,若医嘱不许,我们自然不去打扰。”
“世子爷言重了。”卢先生依旧是平平淡淡的语调,“是在下不通人情,不懂二位贵人的心思,既然已经拿别人去挡了灾,何不作恶到底?如此惺惺作态,占尽了好处却还要做些个不痛不痒的表面功夫,不让人说你半句不好,岂不叫人恶心?”
“你!”
姜少谦看脸皮薄的妹妹已经开始泫然欲泣,顿时来气,待要再与他理论,卢先生却目不斜视地走了。
“卢先生似乎很不喜欢我。”
姜云如惴惴不安。
姜少谦声音软下来:“怎会?卢先生就是这么个脾气,对谁都是这样,妹妹别多想。”
姜云如点点头,轻轻叹了一气,眼见快到那岳氏女休养的营帐了,有人在身后喊道:
“云儿。”
是卫晏洵。
刚刚还杀伐果断指挥战场的冷面金刚此刻像卸下了面具,看着姜云如的眼神比月色还要暖融。
姜云如转忧为喜,幼鸟归巢般扑入卫晏洵怀中。
卫晏洵不禁语气放柔:“这么远你怎地过来了?冷不冷?”
“我没事,见你安好我就什么事都没了。”
话是如此,卫晏洵还是察觉了她身上的寒气,不由分说解下御寒的披风,盖到姜云如身上。
“你怎么走到这了?”
姜云如低着头,朝营帐的方向瞟了一眼。
卫晏洵即刻明白了她的心思,便看向姜少谦。
不管那女子如何,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送到赤突人手里,着实是小人行径。也难怪姜云如良心上过不去,她惯是宁愿自己吃苦也不愿害了旁人的。
可再一想,姜家父子大抵也猜不到呼祁函会胆大如此,这恶也算是无心所为。
为了给姜云如面子,卫晏洵没将贬斥的话当面说出来,转而温声宽慰姜云如:“云儿别自责,造成这个局面谁也想不到,也算冥冥之中,她诬告你父亲的天罚吧。”
姜云如轻轻扯卫晏洵的袖角,柔声相劝:“她不过受娄家指使,也是个可怜人,王爷可别再怪罪她了。”
娄家是京中大族,志在外戚,一直有意让家中女儿当定王妃,岂料卫晏洵却先一步与姜云如定情,堂堂娄氏却叫安乡伯不起眼的旁支三小姐截了胡,心中自然不甘,因此手段百出地针对姜云如。
这个据说家破人亡的岳氏女能敲响鸣冤鼓,其中便有娄家的手笔。
这时亲兵来报事,卫晏洵留听,姜家兄妹便只带了个小丫鬟一同进了岳氏女的营帐。
掀帘而入,便见床上卧躺着一个穿着白色中衣的女孩。
那女孩与姜云如年纪相当,乌发低垂,脸颊雪白,瞳色却很黑,像沉进冰凉潭水里濯洗过的南海黑珍珠,澄澈无垢,哪怕此刻面无表情,眼底也泛着乌亮的光。眼尾处似有胭脂晕染,带着很淡很淡的红色,又自边缘延伸出长长的睫毛。颊边两道血痕,也似故意描绘的妆靥。
这是个异常清丽动人的少女。
正是这独一份的不逊于姜云如的美貌,她才成为了顶替姜云如的不二人选,否则换了谁,赤突可汗都不可能吃这个亏。
“岳姑娘,”姜云如由婢女扶着走近床边,声音轻柔,“你还好吗?”
浅灵缓缓转头看她,眼神清冷而冷静,既没有身傍豺狼多日的歇斯底里,也没有面对仇人的愤慨恨毒,只有淡漠的、又似带着锋芒的审视。
她太沉静了。
姜云如大松口气,庆幸对方没有像疯婆子一样对自己大吵大闹不依不饶,那她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。
不知道娄家使了什么手段,这少女诬告姜家之后,无论怎么严刑拷打、威逼利诱,她始终不肯开口承认为娄家所指使。
何必呢?
姜云如心里生出淡淡的怜悯。
她还这么年轻,怎么就非要攀扯姜家呢?闹了一场,娄家没事,姜家没事,独她自己,这辈子算是毁了。
虽然她试图害过自己的家人,但姜云如还是十分同情她,见浅灵不吭声,便婉言劝道:“岳姑娘,此番你代我受罪,我记下了,我会劝王爷,不再追究过往,放你一条生路。”
她转头,从婢女手里捧过一个沉甸甸的布包,放到岳浅灵手边。
“这里有三百两的碎银和一些银票,是给你今后的傍身银,你拿着,找户好人家嫁了吧。”
浅灵没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她,甚至目光越过她,落在姜少谦身上。
姜云如没得到回应,便为难地看着自己的兄长。
姜少谦走近一步:“这些金银够你用上一辈子了,岳姑娘,伤好以后,你就走吧。”
对上那双点漆目,姜少谦不由又补充一句:“今后若有什么难处,可以到安乡伯府找我。”
浅灵两片嘴唇终于动了一下,却听不到声音。
姜少谦靠近,俯身倾听: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说,”浅灵眼底划过一道暗芒,“我太天真了。”
话音未落,姜少谦便感到向后的一股力道,是浅灵朝他扑了过来。
颈侧的位置一凉,紧接着一汪温热的血色喷涌而出,冰凉,滚烫,还有锐利的痛感,从颈侧划到喉咙,从皮到肉再到骨。
粘腻而滚烫的鲜血迸溅三尺,姜少谦倒在自己的血泊里,血从口中涌出来又倒流回去,脖子不受控地向侧边歪去,倾斜的瞳仁盯着岳浅灵,愕然与惧意在其中凝固。
姜云如和婢女失声尖叫起来。
“是我天真,以为凭一己之力便能让姜贼认罪伏诛,却不想天子脚下,竟多的是徇私枉法、颠倒黑白、罗织构陷。”
浅灵直起身,拭去溅到眼睛里的血,手里捏着呼祁函那一小截尖刀,上面刻着的狼首昂扬狰狞,磨牙吮血,鲜血滑过手指,滴滴答答落在地上。
她转身面向姜云如,染血的眸子冷浸浸的,又仿佛有火在烧。
为家人报仇雪恨的心愿已然落空,今日她注定要死,但也不能这么窝囊地死去。
姜贼杀她全家,那她就杀他一双儿女给她陪葬。
她没有一丝犹豫地朝姜云如冲去。
“云儿!”
卫晏洵闯进来,随手抄起一个木架掷去,正好打在浅灵的后背上,令她扑倒在地。
姜少谦的两个随从也冲了进来,一眼看到姜少谦脖子断开,早已气绝,顿时惊恨交加,拔刀朝浅灵砍去。
白刀疯了般砍落又扬起,扬起又砍落,血雾漫天。
弥留之际,浅灵看见姜云如倒在卫晏洵怀中花容失色,姜少谦虚伪的面容,还有侍卫狰狞的神情......
“住手......”
耳边似乎有什么人在急切呼唤,但她已经听不见了。
浅灵闭上了眼。
第2章
梦回清渭故居。
浅灵躲在井底,身下是寒凉的井水,脸上是滚烫的鲜血。母亲趴在井沿,无声无息。
夜太黑,她只看到扭曲的身形,却看不见她的脸,鲜血顺着母亲的头颅滴滴答答落下来,由密至疏,回响逐渐无力。
“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六......还差一个,应当还有一个五岁上下的女童,都给我仔细地找——你们两个,去井边看看!”
成年男子踩在野草上上擦擦的脚步声,长刀抵在地上拖曳的声音,如同鬼差的勾魂索命铃,声声逼近。
浅灵仰头屏息,死死盯着,只见母亲的尸体被掀开,两个人影出现在井口,举起火把,望了下来。
“找到了!”
......
浅灵从梦中惊醒,掀被坐起来,急急喘息。
窗外已经天光大亮,她静坐聆听了一会儿,猜到陈小娥和乔大宝都已经出门了,遂起身换衣。
用过饭,把昨日新采的药材搬出来,她坐在院子里细细挑拣、计量,一副一副地分好,准备熬制给如意堂的药膏子。
身后忽而一暖,一具鲜活的身躯挨上了她。浅灵转过头,便见齐天麟一脸萎靡神色。
“醒了?”
浅灵把他按坐在杌子上,齐天麟偌大的个子,却像个小媳妇儿似的委委屈屈歪在她肩头,平常时时欢喜雀跃的双眸这会子没了半分神采。
浅灵给他把了把脉,只觉气血涌动,心神不宁,便问:“又惊梦了?”
“嗯。”
齐天麟乖乖点头,脸庞依赖地蹭着她。
“还是那个梦,好多人骑马,举着刀和剑,打来打去,天上地上全是血......我好像也在骑马,骑着骑着就不会骑了,晃来晃去......最后摔在地上,我就醒了。”
他抬起头,无助地盯着浅灵:“浅浅,我总觉得怪怪的。”
“哪里怪?”
他按着心口,呆滞的黑眸透出一丝迷茫:“就好像,有另一个人在我的身体里,一睡着,我就变成他了。”
齐天麟是个相貌异常俊美的男子,偃月似的浓眉,眼尾锋利的眸,高悬的鼻梁,更难得的是眉心还有一点鲜红欲滴的小痣,正是戏文里常说的“贵命之相,天人之姿”。
与这出众相貌格格不入的,是那时不时透出来的懵懂又天真的憨傻气,弱冠的青年了,性情却像个三岁小孩。
浅灵与他相识六载,对此状见怪不怪:“你怎知那是另一个人,万一是你自己呢?”
齐天麟瞪眼惊道:“可天麟不会骑马!”
“或许你上辈子是个将军呢。”
“将军?嘿嘿嘿。”
齐天麟捧着脸乐呵呵起来,两只脚在地上跺啊跺。
浅灵把人哄开心了,便继续垂头拣药。
齐天麟又道:“浅浅,我想阿爹了。”
他紧张地盯着浅灵,口微微张开又抿起,似乎是想从她口中听到一个想听的答案。
“阿爹真的死了吗?”
齐天麟的义父,是举国闻名的扬州大茶商齐瑞津。一个多月前,齐瑞津亲自押送一批要紧的茶叶北上,结果遇上地动,被压死在滚落的山石下。
齐瑞津上无父母,下无亲生孩儿,死讯一传开,各路与他远的、近的、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顿时像闻了腥的虎狼,一窝蜂闯进了齐府,争破了头地抢家产,衙门每日官司不断。
齐瑞津没了,齐府算得上正儿八经的主子只有齐天麟和一位姨娘,但姨娘软弱,而齐天麟只是义子,还是个痴傻儿,便是闹到官府也不占理,根本无法与那些人相争,浅灵便带着他们一起逃了出来。
浅灵思量了一回,正要开口,门扉被敲响了。
两重三轻。
她即刻放下手里的东西,过去开了门,只见门外立着一个老翁,粗布衫子,尖尖斗笠,一根扁担挑着两竹筐青菜萝卜。
浅灵不动声色地挪开脚步让他进来,关上门后方才叫人:“德叔。”
老翁摘下斗笠,露出一张沧桑的脸,身形仿佛比从前佝偻了些。
齐天麟看到他,高兴地跳起来抱住了。
“德叔!你去哪儿了!你终于来看我啦!”
德叔满面的惨淡愁容终于裂开了一丝欣慰的笑意:“是,少爷,老奴看您来了。”
“爹呢?他有没有跟你一起来?”
德叔的笑容转瞬即逝,看看齐天麟,又看向浅灵,哽咽难言。
他年纪已经甚大,浅灵扶他坐下,问道:“德叔,齐叔的尸首接回来了吗?”
“唉!”
德叔长叹,愤然道:“路塌了太多,余震不断,挖了又埋,官兵都死了好些人。好容易找到了老爷,却被三叔爷家的抢去了。他们要拿老爷的尸首做文章,叫一个孙儿给老爷捧灵位,好名正言顺把老爷的家产都给吞了!现在他们正到处找我,想从我口中挖出老爷的银库所在!”
德叔是从齐瑞津筚路蓝缕就一直跟着他的老人,齐瑞津死了,知道他的家财藏在哪里的,除了德叔没有第二个人。
“那您打算怎么办?”
“当然是想办法把老爷的棺木抢回来!”德叔恨恨道,“灵姑娘你不知道,老爷从小没有爹娘,受尽了这些恶人的苛待,老爷的祖父祖母都是他们欺负死的!让这样的人给老爷抬棺扶灵,老爷九泉之下都不得安息!”
浅灵点头:“我知道了,德叔放手去做,天麟我会照顾。”
“好,好。”
德叔对齐天麟左看右看,觉得有些瘦了,便问:“少爷最近怎么样?”
浅灵轻声道:“出府那天受到了惊吓,连日高烧,神志不清还常伴惊梦。我给他施了针,改了药方,症状已有所缓解。然而他身上的毒将入心髓,不根除不行了。”
德叔神色凝重起来。
他一向唯齐瑞津马首是瞻,自然知道齐瑞津有多重视疼爱这个义子。
十二年前,齐瑞津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商贩,手里两条货船在江上翻了,全部身家都打了水漂,并负债累累,几乎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。
就在他打算跳江一了百了的时候,碰上一个快要被打死的小乞丐。
乞儿是个傻子,鼻青脸肿,唯眉心的朱砂痣像极了庙里的菩萨像,齐瑞津疑心是菩萨下凡历劫来了,于心不忍,救下了那乞儿,认作义子,起名叫天麟,终日带在身边。哪怕再穷,有自己一口吃的就绝不饿了干儿子。
兴许上天也被他的善心所打动,他东山再起后,生意竟很快风生水起,越做越大,短短几年就跃居为江南首屈一指的富商。
齐瑞津喜出望外,认定齐天麟就是天赐的福星,越发对他视如己出。为了给他治病,天下名医,凡是他能找到的都请来给齐天麟看病了,灵丹妙药吃起来也毫不心疼。
但齐天麟的病不寻常,除了痴傻,还体弱多病,这么多年药汤当饭吃,始终不见好。
后来是华氏医派的名医诊断出他并非天生痴傻,而是为毒药所害。
毒可以拔,但有丧命之忧。
齐瑞津不愿拿儿子的性命冒险,就这么搁置了下来。
德叔咬牙道:“左右是死,我去把当年的华大夫找来便是!”
“恐怕不行了。”
浅灵垂下了眼,双手在身前交握。
“华氏医堂就在这钱塘县中,但华氏已于五年前阖府被灭,无一医者生还。”
第3章
“你说什么!”
德叔顿觉天昏地暗,绝望得溢出泪来,捶胸不已。
“老爷走了,他上无高堂牵挂,下无儿女供奉,生前只惦念麟少爷安康,难道这点小小心愿也不能够吗?”
德叔埋头哭泣,齐天麟笨拙地拍着他的背,嘴里说着“不哭不哭”。
浅灵待德叔略平静下来,才道:“德叔若信我,我可以一试。”
“你?”
德叔忘了哭,惊讶又怀疑地看着她。
浅灵会岐黄之术他是知道的,这个齐瑞津专门为齐天麟买来的童养媳,从进府之初就是个格外懂事的孩子,安静又低调。
齐瑞津惯着她,特意在齐府给她辟了一间药房,还请了扬州的医学博士教她医术。浅灵平日除了陪齐天麟、读书,大多数时间都待在药房里捣鼓药材。
德叔信她品行,可浅灵今年才十五岁,闺阁少女才医治过几个人,他如何放心把齐天麟的性命交到她手里?
“德叔不是说,左右是死吗?”
德叔犹豫许久,勉强问:“你有几成把握?”
“五成。”
“好!”德叔终于下定决心,“那我便把少爷托付给你了。灵姑娘,你进府几年了,虽签了卖身契,可老爷从未苛待过你,少爷也依赖你喜欢你,老朽只望你能不负老爷的期望。”
浅灵道:“齐叔当年买下我,一并救了我干娘和姐姐,我会永世铭记他的恩情。”
德叔欣慰点点头:“这就好,这就好。”
浅灵拿出一张纸:“我要做些准备,这上面的药材或价高或罕见,都是我拿不到的。”
“交给我,”德叔把纸叠好放进怀里,“老爷还有些能用的人手,我让他们去弄,过两日送来。”
“好。”
德叔不能久留,彼此把话说通他便离开了。
午后,陈小娥回来,一身鱼腥臭味熏得满院子都是,院里的小黄狗一个劲儿跟在她屁股后头摇尾巴。
陈小娥三十多岁的年纪,一张满月脸,高高壮壮,还有点儿胖,衣袖十分干练地拿攀膊挽了起来。她一看见满满两大筐青菜萝卜,便喊住了浅灵。
“今儿德叔来了?”
浅灵点头:“对。”
“怎么样了?齐老爷接回来没?”
浅灵摇摇头:“没呢,德叔还在想办法。”
陈小娥皱起两条眉毛,一说话脸颊肉跟着抖:“齐老爷是好人呐,你说这老天爷是眼睛生了虫还是脑子进了水,怎么能让好人命这么苦!也怪我,祈福忘了给齐老爷也祈一份,上回去佛寺就该多上两柱香,拜托玉皇大帝派鬼差勾人命的时候叫他们多长长眼!”
浅灵没有去纠正陈小娥的祈福跨了几个九天三界,只道:“人生无常,福祸难料。”
“说得对,不过,恩情归恩情。”陈小娥拉浅灵到一旁说悄悄话,用下巴点了点齐天麟的房间,“那德叔,有没有说齐少爷以后怎么办呐?”
浅灵道:“继续治病嘛。”
“可这么多年了,还能治吗?”陈小娥小声说道,“二宝,齐老爷没了,咱要不找个机会跟德叔说说,你跟齐少爷的婚事,就算了吧?”
“这恐怕难。”
陈小娥脸上露出愧色:“娘也知道这么做不厚道。当年乔金良那个老王八羔子跟村头的寡妇好上了,休了我,把我推下了山,要不是齐老爷买了你,把我和大宝一起带走,这会儿我坟头草都几丈高了,你跟大宝也不知要被卖到什么鬼地方去,齐老爷的恩情我记他一辈子!”
“可你到底是个女娃子,怎么能跟个傻子过一辈子?二宝,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,那我也不能看你这么耽误了!”
她贼兮兮地出主意:“这样,下回德叔来,我厚着脸皮跟他说,让他放你另行婚嫁,至于齐少爷,我把他当亲儿子、当亲祖宗来供着都行,保管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!你看行么?”
浅灵道:“娘不用操心,我知道该怎么做的。”
“好,你明白就......”
陈小娥话没说完,忽然看见院门口探进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,鬼鬼祟祟的,她顿时浓眉倒竖,扯嗓子吼道:
“乔大宝!做贼呢!给我死过来!”
那人瑟缩了一下,然后跑过来,满面堆笑:“娘,原来你已经回来啦!”
乔大宝随了陈小娥的相貌,肉脸圆圆,红扑扑的,腮边两个梨涡儿,笑起来十分喜庆。
但知女莫若母,陈小娥一看那笑,就知道她肚子里绝对没憋什么好屁。
“我在家怎么样?不在家又怎么样?”她眼尖地盯住乔大宝手里紧紧攥着的布袋,“今儿是不是没好好上学?”
“怎么可能?上了上了!”
乔大宝一行答着,一行飞快地抽出一卷东西塞到浅灵身后,然后大大方方打开布袋以证清白。
“看吧,书都在呢,还有今天写的大字。自己的亲闺女,天天疑神疑鬼!”
“你要不装神弄鬼,我干嘛疑神疑鬼?”
“行啦阿娘,我饿了,今天我来做饭吧!”
“去去去,不用你,女孩子家家的,小心烟熏火燎把你们熏成丑八怪,我自己做好吃得紧......”
乔大宝挽着陈小娥的胳膊往厨房拐去,还不忘悄悄扭过头来,用夸张的嘴型示意:“我、晚、上、再、找、你、拿~”
浅灵负手站着,轻轻挑眉,等她们走远,才回了屋。
齐天麟夜里有时会发病,离不得人,因此浅灵住的是隔间,与齐天麟的卧房只隔一道门。
她进来时,齐天麟正躺在床上,袒胸露腹,身上脸上密密麻麻扎着牛毛似的针。
“浅浅......”
齐天麟委屈的声音传来,浅灵坐到床边,用铁钳挪动火盆的炭,轻声问:“冷了?”
“不冷。”
齐天麟微微挺了挺白豆腐似的肚皮。
“痒痒,浅浅帮我挠嘛。”
浅灵纤细的手指穿过银针,落在他的肋侧。
“这里?”
“左、左......右,往下,对,就是这里。”齐天麟终于舒服地眯起眼,“浅浅,还要扎多久?”
“半个时辰。”浅灵道,“你睡一觉,一会儿我叫你。”
“那你要记得叫醒我哦。”
“嗯。”
齐天麟果真合眼睡去,浅灵守了片刻,见他无甚异常,便进了自己的房间。
侧间不大,梅花纹窗棂下一张床,贴墙放着长案和圆凳。
长案上物件儿很少,寥寥几件女孩儿家的物什收拢在一个小漆盒里搁在角落,乍一眼以为跟书案是一体,很不起眼。倒是正中的位置,一本染血的书十分醒目。
陈年的书页、陈年的墨,书皮上泼墨似的血色隐约透出四个大字:
华氏医经。
鲜血仿佛滴穿了书的每一页,流淌过墨色的文字,最后在墨迹戛然而止的地方,铺染成血色的海。
往事纷呈如风卷雪花乱舞,浅灵一时陷入其中,半晌忽然被门外的呓语声拉了回现实。
“云儿,云儿......”
暮春的床铺竟像一个蒸笼,把齐天麟蒸出细细密密的汗珠,他双眼紧闭,两片嘴唇相碰,说着含糊不清的梦话。
浅灵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,淡定地为他揩掉汗珠,敷以凉巾,飞快地把几根银针挪了位置,少顷,人又慢慢安静下来。
“二宝啊,来给娘搭把手!”
“来了!”
浅灵出去,门扇关合的瞬间,床上躺着的人突然喊出了一句清晰的话语:
“母后!”
第4章
夜里,乔大宝果然来找,只不过是爬窗进来的。
浅灵帮她把架在窗沿上的腿扳下来:“就几步路,怎么不走门?”
乔大宝嘿嘿笑:“敲门声大嘛,被娘听到就惨了。”
浅灵摇摇头,把画本子拿起来,“情乱销魂殿”几个大字映入眼帘,左下角印着一男一女亲嘴儿的线描图样。
“你看的书,越来越过分了。”
乔大宝捂脸害臊:“你不要戳穿我嘛!”
钱塘县令重视教化,笃学之气蔚然成风,乔大宝现在上的书院是县令夫人一手创办的女学,专门聘请了一些据说在京城教导过王孙贵女的女先生来教学,名声极好。
她们刚来钱塘,便听说在女学读过书的女孩子,婚事总会比一般人更好些。县令夫人心善,不但会帮女学生和一些秀才举人牵线,有时还能把一些贫家女送进更高的门第里。而县里择妇,也觉得女学里出来的更知书达理。
陈小娥被休弃后过得挺好,唯一操心的就是两个女儿的归宿。她怕乔大宝跟着她将来会不好嫁,一听到这个事,立马火急火燎地把乔大宝塞进了女学。
不料乔大宝字还没学多少,倒是先学会了看画本子。
浅灵道:“你不想学女四书倒无事,好歹把字认全,总不会害你。”
“知道啦,”乔大宝挤在她身边坐下,拿手比划着,“学里的课实在太无聊了,有用的通通不教,你猜教我们什么?拿杯子!什么三指握两指托,足足练了一下午!有那工夫我还不如看两本册子呢,好歹搞明白了我是怎么来的。”
浅灵乜斜着她,乔大宝嘿嘿地笑:“你要是不懂,我可以给你讲......”
“闭嘴吧你。”
“既然你不想听,那我回去自己看咯。”
乔大宝翻窗回去,走没一会儿,齐天麟也来了。
他白日睡得多,这会儿还不困,欢欢喜喜地凑过来:“浅浅,我来陪你!”
“坐吧。”
浅灵正往自己手上扎针,齐天麟盘腿坐在床上,身子扭来扭去,觉得有些无聊,便盯着浅灵背影看。
她没有挽发,任青丝垂在身后,把纤细的身躯掩起来,丝缕的清香幽幽发散。齐天麟没忍住,手指捏了一小撮头发,细细地往下捋,又歪头偷瞧浅灵的侧脸。
油灯下,雪白的肌肤像蒙了一层柔软的金纱,灯火如豆在眼底映成一点朗朗星光。
齐天麟是傻子,形容不出此情此景,也说不出哪里好,只知道他的未婚妻好看得叫他移不开眼。
他双手一揽把浅灵搂近,然后吧咂一下,亲在脸颊上。
浅灵愣怔住。
“你是不是又偷看大宝的画本了?”
“没有~”齐天麟搂着她的腰,形状飞扬锋利的眸子眯起来,溢出认真的傻气,“是阿东跟我说的,浅浅是我娘子,我喜欢娘子,喜欢就得亲你,我喜欢亲你。”
他虽然心智如小儿,但实打实是个高大的青年,这么一倾身几乎把浅灵压在了墙上。浅灵满手的针没法推他,只能出言制止。
“停下,你坐回去。”
齐天麟很听话地照做:“为什么不可以?”
“我不喜欢,”浅灵道,“这种事,你得问过我同意。”
“那浅浅为什么不喜欢?啊,我知道了!”
齐天麟突然一击掌,握住了浅灵一只手,眼睛发亮。
“是不是要等我们成亲以后你才喜欢?阿爹说我们今年就可以成亲了!浅浅,我们快点成亲吧!我想你快点嫁给我!”
浅灵今年便要行及笄礼,齐瑞津说过,及笄礼后就让他们完婚。
但现在一切都有了变数。
齐瑞津死了,依礼他们都该守孝三年;再者,浅灵打算帮齐天麟解毒,等齐天麟不傻了,记起自己的身世来历,会如何选择还未可知。
她不爱轻易许诺,哪怕对方是个傻子。她既不想迁就他,也不想糊弄他,才制止与他进一步亲近。
“等你病好了再说。”
“好了!”齐天麟把她的手贴在自己额头上,“你看,我真的好了。”
浅灵把自己手上的针都拔掉,转过身来:“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?你是什么样的人?”
齐天麟坐直,手放在膝盖上,认真道:“天麟是有过去的人。”
“对,你有过去,只是你忘了,你得想起你的过去,才是完整的你,才会明白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。”
齐天麟听不太懂,缠着浅灵问什么意思。
浅灵只得用更简单的语言解释:“比如,你现在喜欢我,可如果你想起了过去,可能就不喜欢我了。”
“啊,我不要!”齐天麟又抱住了她,这回却是用力了许多,“我不会不喜欢浅浅,我不要不喜欢浅浅!”
傻子虽傻,却是最重感情的。齐瑞津虽疼爱齐天麟,但生意实在繁忙,更多的时候是浅灵作陪。
浅灵自九岁入府,几乎与他形影不离。她在醍醐轩陪他一字一字读过他听不懂的经书,在惠风居每一个他发病的夜晚陪他细数星河,春来做风筝,夏去摘莲蓬,齐府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过他们的脚印。
齐天麟心里早就认定了浅灵,这会子反抗得异常激烈,最后嗓音低低沉下来,几近哀求:“浅浅你别不要我,阿爹没了,天麟就只有你了......”
浅灵侧脸贴着他的胸膛,听见胸腔里平稳的心跳,好像真如他所说,身躯里住着另一个人。
从他怀里挣脱开来,浅灵看着那双蒙了雾般的眼睛,轻声安抚道:“我只是打个比方,你不要怕,你出事的时候还是个孩子,也许记起来了还是跟现在一样呢。”
齐天麟埋着头,沉默半晌,再抬起头来时瞳孔不住地颤抖。
“浅浅,我做的那些乱乱的梦,会不会就是我以前见过的?我害怕,我能不能不要记起来?”
他全身都在颤抖,好似揣了一只恶鬼在心中,躲无处躲,避无可避,无助且彷徨。
齐天麟这些年一直不断重复着噩梦,严重的时候还会发狂伤人。齐瑞津猜他也许经历过惨绝人寰之事才会如此,因此觉得他当一辈子的傻子也好。
但如今不行了。
浅灵揽住齐天麟的背,有些笨拙地拍抚。
他身上的毒,叫作狂星,中毒者会一边狂躁如恶兽,一边损耗精血,体弱易害病。而如果是孩童中毒,则会心智紊乱,变得痴傻,活不过二十年。
齐天麟这些年一直用药调理,病情趋于稳定,但齐瑞津的死讯叫齐天麟受了刺激,毒性扩散,若再不解,他便会脏腑衰竭而死。
“不要怕,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。”
浅灵喃喃,不知是在对他说,还是对自己说。
“只要活着,就有希望。”
第5章
翌日浅灵醒得早,陈小娥还没有出门,正跟巧姨娘在厨房拉扯。
“......你放下,我自己收拾,用不着你!”
“那我,我帮阿姐端菜——哎呀,好烫!”
“不用不用,你出去,等吃就行!”
“这锅里要搅吗?”
“你有完没完——行了行了,帮我剥个蒜吧。”
“好嘞!”
巧姨娘拿了蒜,一转身就撞到了桌角。
“桌子我都贴墙放了,你是瞄准了撞的啊!”
一大早的,陈小娥快被烦死了,扔下铁勺出来,骂骂咧咧地把巧姨娘扶到杌子上坐好。
她素来敬重齐瑞津,齐府倒后她义不容辞地接下了巧姨娘这位娇客,一开始还恭恭敬敬客客气气,说话大点声都怕吓着巧姨娘,嗓子夹得比奶猫还轻柔,结果装了三天就装不下去了,暴躁本性暴露无遗。
巧姨娘削肩低垂揉着侧腰,看浅灵过来,便巧笑倩兮地打招呼:“灵姑娘起来啦,快坐,你娘煮饭可香啦!”
巧姨娘今年三十岁,眼波柔媚,水嫩得像二十出头的大姑娘,说话也是婉转软糯,好听得不行,直哄得陈小娥眼睛都笑没了。
“姨娘早。”
浅灵坐在了她旁边,巧姨娘想给她盛粥,但对于哪只手拿碗哪只手拿勺,她有点忙忙乱乱分不清,浅灵索性接过了勺子,给她盛好了。
陈小娥这会儿也把赖床的乔大宝揪了起来,用过饭就打发她去上学,殷切叮嘱:“在外面不许说你娘是被休的,你得说你是死了爹了,记住没?”
乔大宝出去后,陈小娥也要走,巧姨娘忙道:“阿姐去卖鱼么?我陪你一起去吧。”
“你别别别!”
陈小娥如临大敌,对浅灵使劲挤眼睛,浅灵便劝阻了她:“齐三叔爷家的人见过姨娘,还是等风头过去,姨娘再出门吧,您不是每天都有事做么?”
巧姨娘叹气:“每天都忙,又不知道自己在忙啥。”摇着头回屋去了。
院里没了人,齐天麟未醒,浅灵拿出臼杵捣药,不一会儿,院门被叩响。
她警惕地停手,屏住了呼吸。只听得门外又叩了两声后,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:
“岳姑娘,你在家吗?”
浅灵听出来者是谁,踌躇片刻,还是走过去打开了门。
门外肤色微黑的青年见到她,笑容爽朗,露出了一排整整齐齐的白牙。
“岳姑娘,清早登门,叨扰了。”
浅灵问候道:“周捕头今日不当差?”
她的声音轻柔,像初春的湖水,绿意之下是沁骨的疏淡,但周乙似乎不觉,仍春风满面以对:“刚破获了一起案子,县令大人体恤兄弟们辛苦,特意批了一天假。”
“原来如此,”浅灵等了片刻,见他盯着自己,便主动问,“周捕头这么早来,可是有什么要紧事?”
周乙笑道:“瞧我,又给忘了,你上回不是说想看看淮香坊的宅子?我正好了解一些事,想你或许想知道,所以来了。”
他侧头,眼睛眨巴了一下:“我能进去吗?”
浅灵顿了一回,让开了路。
“请进。”
他们逃到钱塘后,第一个认识的人便是衙差周乙,赁宅子、还有陈小娥打渔卖鱼,都需要去衙门过个凭证,周折繁琐,热心肠的周乙帮了不少忙,一来二去便熟识了。
浅灵帮他倒了杯茶,神情认真地准备聆听。
周乙道:“岳姑娘,如果你看的宅子是为了住,淮香坊却是不能考虑。”
“为何?”
“五年前,淮香坊的回春堂里出过一桩命案。那时淮南一带,发生了几桩屠门惨案,凶手是一家三口,其中两人是半截入土的羸弱老人,杀完便死了。官府查到,这三人作案前被疯犬咬伤过,认为是恐水症发致使伤人。
“但当时的滁州有医官出身华氏医派,怀疑这些人身上有蹊跷,便向滁州刺史请命,把还活着的案犯带回钱塘的回春堂加以诊断,企图破解疑团。可没等查明白,这个案犯便再度暴走,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,将华氏满门屠杀殆尽。
“许是打斗的过程中打翻了火烛,当晚走了水,半条街的宅子都被烧了,至今街道、沟渠都未修缮好。因死了不少人,许多人家都搬走了,一些酒商、布商便占了地皮开作坊。
“那间医堂倒是无人敢住,便收归了官府,两年前衙门修葺,县令大人做主,把宗卷库里七十年往上的案卷都挪到回春堂里去,充作半个宗卷库。总之,现下淮香坊实无好宅子,何况这几年钱塘的市集越做越大,许多坊里也开了市,好些个坊墙坊门都已经拆除,淮香坊的却还在,进出采买,都不方便。”
周乙讲得详尽,浅灵听完问道:“这是官府查出来的结果吗?”
周乙一愣,随即反应过来她问的是那桩案子,以为她好奇,便点头:“是,已经盖棺定论了,在那之后也再无类似的命案发生。不过......”
周乙冲她招手,似乎是有什么机密要说,浅灵倾身靠近,听他悄声道:“我听衙门的老人说,里头门道多着。既是狂徒伤人,路数一定是杂乱无章的,但那些尸体上的致命伤却出奇的一致,一剑封喉,没有多余的伤口。”
浅灵又问:“既有蹊跷,为何没查下去?”
“上头压着,不让查,大家都猜华氏是得罪贵人了,衙门里大人也要明哲保身。”
浅灵听罢,诚心与周乙道谢:“多谢周捕头告诉我这些。”
周乙爽快一笑,又露出了大白牙:“小事一桩,何足言谢?倒是我这几日有些食不下咽,夜里难眠,要劳烦姑娘给我把一把脉了。”
他毫不拘谨地伸出手搁在桌上,目光看着浅灵,似在等待。
浅灵瞟了一眼:“周捕头稍等,我去准备东西。”
说罢起身进了堂屋。
周乙目光相随而去,想象自己是她的发丝,伏贴后背,拂过肩头,再撩一撩雪嫩的面颊。
正痴痴凝望着,旁边屋舍走出一个男子。
“浅浅......”
第6章
齐天麟只着一身中衣中裤,衣带没有系好,露出一痕胸膛。他睡眼惺忪的,没留意到院子里的周乙,径直地进了堂屋。
周乙走到窗边往里瞧,只见男子从身后抱住了浅灵,头歪在一侧,二人身形亲密非常。
他默默看着,手指抠弄窗棂的木条,片刻后回到座上,慢慢饮下一杯凉了的茶水。
那样的女子,的确极好入怀。
浅灵把齐天麟安顿在堂屋用早膳,自己拎了药箱出来,拿出迎枕让周乙垫在胳膊下,少顷又从药箱里取出一条白色丝帕,叠了几层,盖在周乙腕处,这才上手去诊。
周乙盯着那条薄薄的帕子,淡粉色指尖如玉蝶轻轻落在其上,他出声道:“岳姑娘一应用具十分齐备。”
浅灵没有答话,聚精会神诊了一会子,便收起了帕子。
“周捕头身体康健,并无大碍,只需少饮些酒水,清淡饮食,入夜早睡,我再给你开个化痰清肝的方子即可。”
药材家中都有,浅灵抓了几副,并婉拒了周乙的药钱。
直到离开桃李坊,周乙都觉得手腕处,那玉指按过的地方仍滚烫着。
窄巷里一群混混叼着狗尾巴草,百无聊赖地瘫坐着。周乙一招手,他们连忙簇拥上去。
“周爷,有什么吩咐?”
周乙对他们耳语了几句,混混们纷纷应承点头,走了。
周乙则往墙上一靠,右嘴角微微上扬,捧起药包深深嗅了一口。
他一个小小衙差,本无攀折云端月的心,只是那明月正好落在了荜门委巷之中。
如果连一个傻子都能得如此佳人相伴,那他周乙为什么不可以?
德叔办事很快,不过两日的工夫,浅灵要的几样药材就由一个叫卖的货郎送上了门。
浅灵则早早备好了几口铜锅,一大三小,昼夜不分地煎药。
解毒凶险,她打算将解毒的过程延长到七日,尽量用最温和、最不伤根基的法子,让齐天麟重获康健。
大铜锅里,药汤熬稠了又添水,添水后又熬稠,直到满满一锅药材熬成了一小团,水也熬干,锅底只剩下薄薄一层麦芽糖样儿的棕黑色膏子。
浅灵用铜勺把膏子刮出来,装进瓷瓶里,每次只取小半勺兑水,齐天麟都能苦得把胃水都差点吐出来。
解此毒重中之重的药材,有川乌与马钱子,还有新鲜枸那花的汁液,此三者俱大毒。用量轻一分,解毒无效;重一分,命归西天。
浅灵思来想去,琢磨出一个可行之法。
她托陈小娥找来一个烧酒用的铜甑,下器熬煮汤药,上器置凉水,熬煮的热气在盆底凝结,落到凹槽里,再从竹管里引出来,滴落在碗中。
解毒药剂在烹煮,齐天麟这头也没闲着,喝了三日药后,浅灵给他行了一回针。
齐天麟一丝不挂躺在床上,只在腰下盖了一条毯子,拔针以后,他身体就成了火炉子,越燃越旺,暴汗如雨,转眼身下的席子便印出了一个湿漉漉的人形。
“浅浅,我好热,好难受,你拿冷水浇我好不好......”
齐天麟此刻的脸比火还红,眉心的朱砂痣愈发艳丽,头发湿得能拧出水来。因手脚都被浅灵刺了穴位动不了,越发像条离了水的鱼,徒劳地翻腾,俊朗的双眸漾满晶晶水光。
解毒必要经历这一步,这份苦楚至少要持续到天亮,浅灵无法用冷水为他解热,也不能让他吹风,只能拿软巾不停为他揩汗,安抚道:“你听话,我开窗,透透气。”
她把窗户开了一条细缝,可这对于烈火灼身的齐天麟来说,只是杯水车薪。他热到昏厥,又再度被热醒,如此反复多回,痛苦得几乎要死去。
浅灵预料到会难受,可亲眼所见方知比想象的要艰难得多。
她不善安慰人,只能握住齐天麟的手,不意齐天麟竟觉得受用:“浅浅,你的手好凉,帮我摸摸,摸摸好不好?”
浅灵便两只手一起捂在他的颈侧。久旱之人入口了一滴露水,再少也觉甘甜美妙,齐天麟便不停催促浅灵再摸,额上益发热汗滚滚。
“你且静下心来,慢慢说话,我说一句,你才能说一句,好不好?”
她是清冷的性情,嗓音虽软,语气却总带三分清寒,便如耳廓处洒下了一通冰雪水,齐天麟听得喜欢:“好,我们说话,浅浅要跟我说什么?”
浅灵顿了一息:“你想听什么?”
“我想听浅浅以前的事。”齐天麟眼中盛满好奇,“我听阿爹说,陈姨不是浅浅的亲娘,是吗?”
浅灵帮他揩掉脖子上的汗:“是。”
“那浅浅的亲娘呢?”
浅灵擦汗的手停了下来,齐天麟却傻乎乎地左瞧右瞧:“我还没见过浅浅的娘呢,哦不对,阿爹说我该叫岳母。浅浅,岳母是什么人啊?”
“我阿娘,”浅灵低着头,神色平静,“是个大夫。”
“那岳父呢?”
“爹爹是铁匠。”
“大夫和铁匠呀,真好!”齐天麟继续问,“他们在哪呀?”
“我阿娘在我六岁那年没了,爹爹......不知道在哪里。”
“天麟也没娘,”齐天麟很认真地说,静了一会儿,又问,“浅浅家里还有什么人?”
“我有个大哥,他是阿爹的养子;有个师姐,是我娘的徒儿;还有个小侄儿,他是大哥和师姐的孩子。不过,他们都没了。”
齐天麟盯着她,眼里泛起心疼。
“浅浅不要难过,你还有天麟,还有陈姨和大宝姐,以后天麟跟你一起生小侄儿。”
“说什么呢。”
她重新拿了条软巾,把齐天麟四肢都擦过一遍,却听齐天麟又喊:“浅浅,我难受。”
“哪里难受?”
齐天麟直愣愣盯着她:“腰那块。”
浅灵一愣,顺着他腰望去。
第7章
“腰上热得厉害。”
齐天麟一脸天真。
浅灵挠了挠额头,有点发窘。
是她疏忽了。
“浅浅,我不想盖毯子,拿掉好不好?”
这......
浅灵难得呆呆,一丝火烧的热意由脖子根处,一溜爬上了耳朵尖儿。她的脸依然如清雪皎白,耳朵却红得快要滴血。
“你......”她出口有点艰难,“忍忍吧。身体不能让别人看的。”
“你不是别人,”齐天麟道,“我可以让浅浅看的。”
“我不想看。”
浅灵绷着脸儿,把手背到身后。
“你该渴了,给你倒水。”
凉水是早就备好的,她倒了一碗,拿一根小竹管,让齐天麟吸着喝。
齐天麟连喝两碗,还是喊着难受,可怜兮兮地盯着浅灵:“浅浅,你能不能像刚才一样帮我降温?”
浅灵背过身,深吸一口气:“你自己的身体,别人不能看。”
齐天麟的目光更可怜了。
“我帮你换条薄一点的毯子。”
浅灵打开衣箱,翻到一块冰冰凉凉的丝绸,展开一抖,便如一朵轻云轻飘飘盖在齐天麟身上,她顺手抽掉了底下早已湿透的毯子。
犹豫少顷,她拔出齐天麟手上的针,扶他坐起来。
“你自己冷静冷静。”
他病情如此,一味憋着没有好处,最好的办法就是纾解出来,方能筋脉畅通。
浅灵转身出了屋子,坐在廊下。
水乡的夜又凉又静,屋后的河水潺潺流进耳朵里,泠泠浪浪。
天边露出一痕蟹壳青时分,齐天麟一身的热才逐渐褪去。浅灵和他都一夜没合眼,好容易熬过去,一沾枕头便睡得不省人事。
再睁眼已经是下午了,浅灵醒来便瞧见乔大宝坐在房里津津有味看画本。
“你这么早就下学了?”
“你醒啦?”乔大宝回过头,笑嘻嘻道,“娘说你昨天一夜没睡,开恩许我今天不用上学,留下来看家。”
“不是有巧姨娘在吗?”
“娘说不能给巧姨娘找事干,她越帮越忙,给。”
乔大宝一行说着一行端了碗八宝粥,吹了两口便递给浅灵。
浅灵把碗搁在桌上,埋头吃起来。
乔大宝支着脑袋看着:“怎么样?”
“好吃,”浅灵点头,“比娘做的强。”
“那当然,娘的手艺,也就巧姨娘夸得出口。”
乔大宝贴过来,瞟了眼隔间的门:“忙了这么久,他能医好不?”
“大概吧,还有最后一步,这几日他也吃了不少苦头,等三日后再......”
嘭!
话音未落,外头突然惊起一声爆响,两人皆骇一跳,然后便听得无数步响踏落进院子,狗叫了几声便被撵开,随之一个慵懒的男声荡悠悠而来:
“依山傍水的,钱塘果真是个逃跑的好去处,岳浅灵,本公子知道你在这,出来吧。”
听到这个声音,浅灵双眉微凝:“是齐宏达。”
“那个色胚?”
乔大宝想也不想,从墙角抄起一条木棍:“我把他打跑!”
“别!”
浅灵抢过木棍,对乔大宝道:“他不是一个人来,不能鲁莽,你先去后头找巧姨娘,叫她躲着,千万别出来。”
她看了一眼仍在昏睡的齐天麟,徐徐吐出一口气,举步出去了。
庭院已经被一群人团团占满,浅灵放眼看去,清一色的靛色家丁衣衫,混杂几个贼眉鼠眼的地痞流氓,正中间一个穿着白色锦袍的年轻男子。
那人昂首侧站,胸前摇着一把折扇,余光瞧见廊下一个浅淡的倩影出现,便转过头来,勾唇笑了。
“岳浅灵啊岳浅灵,原来你跑这儿来了,我找你找得好苦啊!过来吧,”齐宏达双臂举起,做出一个敞怀的姿势,“我来接你回府了。”
浅灵依着廊柱站在木板阶上,一派疏离神色:“齐宏达,润州人氏擅闯钱塘的民宅,就算你手眼通天,也是要论罪的。”
齐宏达哈哈大笑:“论罪?我抓我自家的逃奴论什么罪?岳浅灵,你可别忘了,你是我们齐家真金白银买下来的童养媳!你趁瑞三叔死私自逃跑,上哪个公堂也没理可说!”
齐宏达是齐瑞津的族侄,不过是隔了几代的亲缘了。齐氏茶行发家这些年,齐宏达没少上齐府攀关系打秋风,因与浅灵打过一两回照面,惊为天人,对齐天麟深恨不能以身代之。
“乖乖,逃奴可是要挨板子的,小爷心疼你,实在不忍心看你遭这罪。你现在乖乖跟我回府,我既往不咎,就当没发生过,还是把你当心肝儿一样疼,好不好?”
“放你爹的狗屁!”
乔大宝从屋后冲出来,叉腰大骂:“二宝是童养媳那也是齐天麟的童养媳,跟你有屁关系?你们把齐府都占了,二宝带着自己丈夫逃命,怎么就是逃奴了?再敢胡说八道,小心我扇光你的大牙!”
齐宏达用扇子指着浅灵,高声道:“她是我们齐家的人!齐天麟算什么齐家人,我叔父随手捡的一条傻狗,看他可怜喂他几口饭吃,还真当自己是大少爷了?我告诉你,我们齐家的族谱上,从来就没有他的名字!齐家的族长是我祖父,瑞三叔死了,他没有爹也没有儿子,留下的东西合该由我祖父决定去处!”
他半眯起眼睛,目光黏腻地粘在浅灵脸上:“我祖父发话了,岳浅灵,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屋里人,你乖些,那齐府的女主人便还是你;你要是不乖,那我就只能把你降作侧室了。”
“你......”
乔大宝还要骂他,浅灵按住她,往前站了一步:“齐宏达,你想用一纸卖身契来约束我,好歹把卖身契拿出来说事。空口无凭,怎么证明我是你齐家的人?你大概不知,齐叔早在年前就已经销了契书,如今我乃良民,你带走我,便是强抢民女。”
齐宏达一噎。
他手上的确没有卖身契,翻遍齐府都没有找到,难道真如她所说,奴籍销了?
“那又如何?”
齐宏达步步逼近,一双三白眼里聚起团团恶意。
“茶行现在在我祖父手里,我齐家家财万贯,就算抢个民女又怎么样?来人,把她给我带走!”
家丁们一拥而上。
浅灵抬腿一个连踢,便踹翻了几个领头的。
她幼时曾得父亲指点,会一点皮毛功夫,加上家丁们都不敢伤她,上去一个便被撂倒一个,有的头上还吃了乔大宝两记闷棍。
齐宏达急得大喊:“一群蠢货!一起上,抓住她们啊!”
家丁们挺住拳脚,发了狠地冲上来,七手八脚地扯开了乔大宝,混乱中,齐宏达趁机一把抓住浅灵的手,用蛮力拖拽了几步。
“我大老远特意为了你过来,今儿你是愿意也得跟我走,不愿意也得跟我走!”
“你放手!”
浅灵用力挣了几下没挣脱成功,片刻手腕子便被捏得青红。
美人生气也是美的,齐宏达得意地大笑,伸手想摸摸她的脸,猝不及防一记重拳猛地砸在齐宏达脸上。
“混蛋!放开她!”
齐宏达鼻孔射出两道血柱,人也摔飞出去,砸翻了院里的晾晒的竹架,一时眼睛里金星乱飞,耳朵里嗡嗡蜂鸣。
齐天麟反手将浅灵搂过,半边脸沾上了点点血星子,双眼逐渐赤红,死死瞪着齐宏达,额角与脖子上根根青筋冒了出来,一身热血仿佛即刻就要爆开。
这是他发狂的前兆。
第8章
浅灵心内狂跳。
若不能制止住他,这几日为他解毒所做的一切就白费了。
“天麟,天麟,你醒醒......”
她连连拍打着齐天麟的脸,齐天麟若无所觉,仍死死盯着,腮帮子发出咬牙切齿的咔咔声,如一头噬人的兽。
齐宏达被家仆扶起,两脚尖尖如同踩进了棉花里,左边倒过来右边倒过去,嘴里不住地咒骂:“王八蛋,这个王八蛋......”
他一把揩掉鼻血,大喊:“愣着干嘛,给我打!”
家仆们手里拿着棍子,一股脑冲上来,甩手便砸。
齐天麟一把推开浅灵,左手右手各抓住一人狠狠撞在一起,然后甩出去,自己则一头扎进了人堆里。
他被包围、淹没,却是拳若游龙,脚如伏虎,翻腾着风云,敌人在他的拳脚下犹如蝼蚁,冲锋,陷落,碾碎,不堪一击。顷刻之间,将才围剿的敌阵便如一砖一瓦依次脱落的城池,转瞬坍塌成废墟。
明明连猫猫狗狗都不敢打的人,一发狂,竟像个无师自通的绝世高手。
浅灵见他孤零零站在那儿,呼哧呼哧喘息了片刻,便弯腰捡起一块带尖角的石头,慢慢向齐宏达走去。
“天麟,住手!”
齐宏达死在这,对他半点益处都没有。
浅灵跑过去用力抱住他,齐天麟双目无光,仿佛是凭本能在杀人。
她把石头从齐天麟手里抠出来,扔远了,然后对齐宏达冷声道:“带着你的人滚,下回再来,就不能保证活命了。”
齐宏达早在齐天麟打斗的时候就吓得没了人形,连滚带爬地就要跑,却突然瞥见刚刚一直袖手旁观的地痞不知从哪儿摸到了一柄铁锹,正悄悄走到齐天麟身后,高高举起,砰的敲在齐天麟脑后。
“天麟!”
齐天麟倒了下去,头后血流如注,顷刻便流了一地的血,浅灵素净的衣裙被染得斑驳。她抱着齐天麟的头,亦惊亦怒地看着那几个地痞。
“哈哈哈哈哈......”齐宏达仰头大笑起来,满口鲜血龇出白牙,“死了死了,傻子死了!岳浅灵你看见了没,这就是得罪我的下场!”
浅灵按着齐天麟的伤口,见齐宏达又要过来,反而冷静了:“齐宏达,你手里的荣华富贵还没有握稳,未免高兴得太早了。我听闻,今岁江南修渠,银两短缺,朝廷已经下派奉使前来主持,你如此张狂行事,留神他拿你们齐家杀鸡儆猴。”
齐宏达没被她三言两语唬到,益发奸笑:“你以为,朝廷的官都只会声张正义,惩恶扬善吗?真是天真,他们啊,只认钱,给了钱什么打点不了。你知道为何想争家产的这么多,独我家官司打得赢么?那是因为我祖父舍得送钱!”
“如你所言,齐家危矣。”浅灵道,“你说,奉使大人是更愿意要你们齐家孝敬的三瓜两枣,还是更愿意抄没齐府拿到万贯家财?”
齐宏达怔住,思量少时,竟惊出一身冷汗来。
历来国库空虚,靠抄没官员和商户来填补银两这样的事就不在少数,何况齐瑞津乃江南首富,家财谁不垂涎?他们靠着跟齐瑞津一个姓拿到了家产,备不住有人也在旁虎视眈眈,企图找他们的错漏处。
想到这一点,齐宏达腿都软了。
不行,他必须回去跟祖父商量。
“我们走!”
他咬牙甩袖离开,家仆们一瘸一拐跟着走了,转眼院里空空,徒留一地狼藉。
乔大宝连忙跑过来。
“他怎么样?”
“把我的药箱拿来。”
乔大宝快手快脚拿来,浅灵快速给齐天麟止血洒药,用麻布包扎好,然后两人一起吃力地把齐天麟拖进屋子。
浅灵按着脉搏诊了一刻钟,乔大宝焦急地问:“怎么样?会不会死啊?”
“不大妙,脉象紊乱,脉急而息弱,只能放手一搏了。”
浅灵从药箱里翻出一个布包,抽出比往常所用要粗上几分的银针,一根根针刺入齐天麟的皮肤......
陈小娥回来时,瞧见门板上硕大一个脚印子,乔大宝正蹲在地上修门。
她大惊失色:“怎么回事?咱家遭贼了?”
“不是,是那头的人找来了。”
乔大宝把下午的事一讲,陈小娥登时破口大骂,看到院子里种的菜都被糟蹋了,心头火直冒。
巧姨娘则是六神无主,拉着陈小娥的衣角问:“阿姐,我们是不是要搬走啊?我们还能去哪儿呢?”
陈小娥也不知道怎么办好,这时屋门打开,浅灵从里面走了出来,两颊染着血污。
三人连忙围上去,七嘴八舌地问:“怎么样啊?能不能救回来?”
浅灵擦掉脸上的血迹:“看他能不能熬过今晚吧,熬过了,那就是过了;不过......”
她摇了摇头,没有接着往下说。
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情意,浅灵又记着齐瑞津的种种好,心高高悬起,又一点点往下沉坠。
“那、那、润州的人找来了,我们要不要跑?”
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落入西山,夜幕森森,浅灵沉静的双目成为天地间唯一的亮光。
“不跑。”她道。
“那他们再来怎么办?”
浅灵没说话,四下环顾,走到柴堆边拎起一把榔头,往外走去。
陈小娥吓坏了,忙拦在她前面:“你你你......不会是要去宰了那小子吧?那使不得啊!官府要抓你的!”
“娘,我有分寸。”
浅灵迈出门,门扉左边的那只小小的石狮子不知什么时候裂了一道缝,她一榔头抡上去,石狮子顿时粉身碎骨。
“娘,你明早去找之前赁宅子给我们的牙人,告诉她,今日润州齐家的齐四公子齐宏达带人来闹过了,毁了宅子的门扇和镇宅石狮,请她务必转达给屋主。”
租赁屋宅的时候她就不是胡找的,这间宅子的主人是润州的张家,张家与齐家是多年的死对头了,齐家得意,最不高兴的一定是张家,这现成的把柄递过去,不怕他们不去找齐家麻烦。
“短时间内他们不会再来,娘你们不用担心,我回去守着了。”
若齐天麟醒过来,她护他一世;若不能醒,她为他报仇。
第9章
卫晏洵感觉自己的身体沉入了深渊,一边是千年寒冰水,一边是地狱熔炉浆,二者碰撞,混搅,绕着他不断湍急流动。
他深陷其中,逃也逃不开,驱也驱不散,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卷入漩涡之中,颠山倒海,日沉月落,一念在天之九重,一念又在十八炼狱。
就在将要四分五裂之时,一道白光乍然闪现,劈进双目之中。
他睁开双眼,只见周身缠绕的簇簇水火幻化成一圈又一圈的士兵,他们穿着大靖的兵甲,刀枪却对着自己。
“定王!你的援兵已经被切断了,今日便是你的死期!”
他身后只跟着几十名手下,人人挂彩,但依旧神采十足。
“我卫晏洵征战沙场十五载,孤军深入有过,全歼敌军亦有过,我都活了下来,区区小计便想收我性命,做梦!兄弟们,随我上!”
他率领几十亲兵,如一支利箭,摧枯拉朽般地在庞大的包围圈里狠狠撕开一个口子,倒在他马蹄下的敌人不计其数,阵势渐渐击溃。随着兄弟们越来越少,他们突破了重围,奔着山谷而去,大胜在即......
“洵郎!”
卫晏洵本能地循声望去,只见姜云如不知何时出现在这,正提着裙向他跑来,她的身后,一骑武士高扬起方天画戟,朝她头上砍去。
“云儿小心!”
卫晏洵目眦欲裂,踩着马鞍借力,腾身飞跃,马鞭子缠住画戟反向一带,刺中了武士。
他把姜云如拥入怀,心也终于落回胸中。
“云儿,云儿,你还好吗?”
姜云如在他怀里摇头,他心里蓦地一软。
突然,方才将死的武士抬起手腕,一支袖箭直指姜云如后心,卫晏洵抱着她一转,后背瞬间被贯穿。
他喷出一口黑血,蜷着身,牢牢将姜云如锁在自己怀中,抬眼所见,是铺天盖地的箭雨,四面八方而来,密密麻麻没进他的身体里......
“定王已死!”
......
卫晏洵倏地睁眸,从溺水中清醒,猛地腾身坐起,大口大口地粗喘。
“你醒了?”
卫晏洵扭头,见床前坐着一青春美貌的少女,似乎刚被惊醒,片刻懵然后,便睁着美目观察自己。
卫晏洵半眯起眼,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女孩儿眼熟。
“你......”他记起来了,“你是岳浅灵?”
浅灵稍稍愣怔,卫晏洵却又说:“你不是已经死了吗?”
说完他又反应过来,低声喃喃:“不对......我也已经死了啊......”
浅灵摸不着头脑,上下打量一回,又给他仔细按脉,秀丽的眉头一松,又轻轻皱起。
“喝一副安神醒脑的药吧。”
她出去了,卫晏洵独自坐在床上,头后的伤口还在隐隐胀痛,脑子里有许多记忆在穿杂,熟悉的,陌生的,还有既熟悉又陌生的,犹如一团乱线,无个头绪可理清,他竟不知该从哪一段开始想起。
他明明受万箭穿心而死,怎么会......
卫晏洵扯开衣襟,见身躯白皙,一个伤口也没有。
这不对!
他是三军统帅,身经百战,身上早就落下了许多陈年的伤疤,可连这些都没了。
想到这里,他翻箱倒柜找到一面铜镜,镜中的面孔有飞扬的眉目,高挺的鼻梁,还有眉心的朱砂痣,正是他。
可又那么陌生。
镜中人就像一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,因为被养得好,脸上挂肉,把他棱角分明的骨相都掩藏了起来,呈现出微微憨圆的样子,完全没有他丧母丧父后的种种沧桑与落魄。
是他,但又不是他。
属于齐天麟的记忆在这个时候浮高,在脑海里如流水丝绸般一幕幕滑过,他却抓不住一点。
“药来了。”
少女的声音再次响起,卫晏洵扭头,浅灵已经走到了跟前,把一碗黑色的汤药递给他。
“喝了,看会不会好点。”
卫晏洵看着她,心中暗自萌动猜疑。
他清楚地记得这女子受娄家指使诬告云儿的爹,差点害得姜君琢被下诏处决,后来她又亲手结果了姜少谦的性命,足见此女用心之歹毒狠绝。
可脑海里的另一段记忆却在告诉他,岳浅灵可以信任。
他被驱使着,恍惚竟接过了碗。
刚接过他就后悔了,心思几转,问道:“今年是哪一年了?”
“你好了?”浅灵眼睛微微睁大,有些惊诧。
“我好了。”
怪不得像换了个人。
浅灵心中暗舒口气,回答道:“祯和二十九年。”
祯和二十九年!
他死的时候,已经是祯和三十六年了,他回到了他的二十岁!
可是,他二十岁的时候,应该在京城啊。
“齐叔是祯和十七年捡到的你,你忘了吗?”
卫晏洵抬起头,怔怔看着她,良久方低声道:“我需要一个人想一想。”
看他这样,浅灵也没了熟悉感,便把房间让给他,自己则绕去隔壁,钻了乔大宝的被窝。
卫晏洵这一想,便是一夜。
清早陈小娥想给浅灵送吃的,门一打开,迎面撞上一个气势威武的俊美青年,吓得她差点把热腾腾的碗扣自己脸上。
她瞪圆了眼睛,眼珠子上下转悠打量:“齐、齐少爷?你好了?”
眼前之人身量擎天,浑然一股霸气,脸还是那张脸,可气质却与从前全然二致。
“嗯,”卫晏洵抬手扶稳了陈小娥手里的托盘,“我好了。”
他已经理清楚了一切。
他重生了。
前世今生有太多不同,造成这一切的拐点就在于,这一世的祯和十七年,八岁的他在庆贺大运河通航的游舟上,被人打折手脚,灌下毒药,行千里之遥丢弃在永州。孤苦伶仃漂泊数月后,又残又傻的他为茶商齐瑞津所救,成了齐天麟。
为什么前世所有人都安然无恙的通航庆宴,这一世会发生这一起针对他的事变?
卫晏洵思来想去,只有一种可能。
那座富丽繁华的皇城里,有另外一个人,也重生了。
而那个人,比他早重生了十二年。
第10章
前世万箭穿心的痛楚再次席卷而来,四肢百骸的筋络都似被揪紧绞住。
那个人是谁?
难道是三王?
前世他毙命于三王的阴谋诡计之下,母后也为了他不受胁迫跳城而亡,如果是三王,新账旧账,便是将他扒皮抽筋挫骨扬灰也不为过。
恨意与痛意翻涌,卫晏洵紧握的双拳抽搐起来,牙关几乎咬出了血。
陈小娥心大,没留意到卫晏洵的不妥,反而兴高采烈地呼喊起来:“好了?那太好啦!老天显灵,菩萨保佑,真好......来来来!吃饭吃饭!”
浅灵跟乔大宝也正好从房里出来,姐妹俩昨晚聊了半宿话,这会儿都爱困,迷迷瞪瞪中,陈小娥过来好一阵夸:
“二宝,你真厉害!”
并十分顺手地打了浅灵一个嘴巴。
浅灵被打醒,揉了揉惺忪的眼,却瞧见卫晏洵正盯着她,目光深邃,隐有探究之意。
前世逃囚案发后,姜君琢被下了天牢。为救他出来,卫晏洵派人查过岳浅灵的底细,知道她无父无母,被农妇收养;后来农妇死了,她跟农妇的女儿一起被卖到下三滥的地方,逃出来后便开始漂泊,入过道观,进过戏班,当过游医小贩。两个十岁上下的女孩就这么相依为命艰难维生数年,直到被娄家利用,岳浅灵身死。
卫晏洵不意自己今生境遇的改变,竟也影响到了岳浅灵的人生轨迹,这一世她干娘没有死,她也没有漂泊流浪,反而成了齐府的童养媳。
他一时百味杂陈,冷不防浅灵已经走到了跟前,漂亮的下颌微微抬起,注视着他:“有话说?”
卫晏洵动了动唇,将要说话,那头陈小娥喊起来:“说什么话,快吃饭啦!”
她一手拉着一个,把他们俩按坐在凳子上,催促着他们夹菜。
“你病才好,肯定元气大伤,二宝也是几天没睡一个好觉了,今儿我就把最肥最大的鱼留下来,给你们熬鱼汤喝!”
乔大宝丧着脸哀嚎:“娘你饶了我们吧,你能不能有一回把鱼肚子里的玩意儿掏干净?我真的要吐了!”
陈小娥骂道:“你懂个屁,内脏才是最补的!”
巧姨娘温温柔柔地说:“其实阿姐做什么都好吃啊。”
陈小娥底气足了,拧着乔大宝的耳朵训话:“听见没?人巧姨娘可是齐府出来的金贵人,她都说好吃,昨儿还说我煮的菜比齐府的御厨传人手艺还要好,就你嘴刁,是不是从我肚子爬出来的时候,舌头夹坏掉了......”
叽叽喳喳,卫晏洵听得心烦。
除了母后和姜云如,他从来没跟别的女人一起同桌用膳,何况这还是一群。他虽然出入军营,不是爱讲究“食不言,寝不语”的人,也觉得多嘴的妇人太聒噪。
没吃多少,便把碗搁下了,侧身对浅灵道:“一会儿我有话对你说。”
浅灵咬着筷子,见他进了屋,肩背挺阔,举手投足间十足的气派,往昔所见之人莫有能及之者。
她隐约能品出一丝倨傲冷淡之意,心中已有了猜测。
她用完饭才去相见,卫晏洵负手背对着门,是一副久等的模样。
“你想说什么?”
卫晏洵转过身来,见浅灵面如静湖,很有冷淡少情之意。如此,想说的话也很容易说出口了。
他道:“从前义父为帮我冲喜,选买你为媳,但那时我丧失了心智,没有主见,好在带给你们的后果不算坏。如今我好了,义父的安排实非我本意,你我之间的婚约,便算了吧。”
“虽然婚事不能允你,但我可以认你作义妹,从今往后,以兄长的身份护佑你一生。可好?”
昨夜他把关于岳浅灵的所有记忆都仔细回想了一遍,觉得她除了深沉一些,似乎并未有不妥。大抵是因为两世境遇不同了,人之本性也有所变化,今生的她,还不必走到因小利害人性命的地步。
再纠结前世的对错没有任何意义,这一世,她于他有六年相伴相护的恩义,以及疗毒治伤的恩情,卫晏洵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再如前世那般,落得被乱刀砍死的下场,权作报恩了。
浅灵早有心理准备,答应得爽快:“好,但德叔那边,得你来说。”
“知道。”
卫晏洵本以为需要费许多言语,没想到一问一答之间,便达成了共识。
也对,像这样孤傲又烈性的女子,让她情系一个痴傻儿本就是不可能的事,这般也算是各得其所。
婚约一解,一时无话,倒是卫晏洵先想起一事要问:“我中的是什么毒?”
浅灵不言语,入隔间寻了一页纸出来。
“出处、毒性、药材、炼制手法,都在上面。”
卫晏洵快速扫了一眼,把纸收起。
“多谢,我出去一趟。”
他脚下生风,越过浅灵而去。浅灵回头,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,暗暗纳罕。
识字啊。
齐瑞津给齐天麟请过老师,但无论怎么教,齐天麟始终听不进去。现在却识字了,应该是他出事之前学的。
接下来几日,浅灵都没怎么见到卫晏洵,晨起时会见到他在院中练武,天亮出门,入夜方回,伤药也只肯自己上,偶尔在家中见到他,却是在屋顶盘坐沉默,向北远眺。
乔大宝悄悄跟浅灵咬耳朵:“你是不是医术不精啊?他现在比傻的时候反而讨人厌了。”
浅灵道:“怎么是我医术不精?不能是他本性讨人厌吗?”
乔大宝脑子里过了一遭,点头:“也能。”
浅灵从床底的衣箱翻出一件墨色的披风,对乔大宝道:“今晚我要出去一趟,你帮我打掩护。”
“晚上出去?不行!娘会掰断你的狗头!”
“掰断我狗头前,我会翻开你的床铺给她看,让她先打断你的狗腿。”
乔大宝瞬间漾起满脸谄媚,语气坚决。
“保证掩护到底!”
第11章
祯和二十九年的江南是繁华之所,当今圣上乃治国明主,上位之后办了许多实事,开通运河,兴修水利,鼓励农商,江南这些年越发富饶繁华。
钱塘同样不例外,华灯初上后,巷陌车马如洪,热闹气象不输白昼。
浅灵沉默地自人流中穿过,只身来到淮香坊。
别的坊与集市早已连绵在了一起,淮香坊却是沉寂许多,寥寥几点星火,风中间或杂几声孩童的玩笑音。
浅灵用披风把自己遮严实,戴上观音兜,绕到了回春堂的山墙下。
之所以选今夜过来,是因为她打探到负责开关坊门的持钥人喜欢看戏,今夜恰城西要演一出新戏,他必不会早回。
医堂死过人,如今又是存放官府宗卷的地方,等闲人不会到这里来,只有两个门吏支着红泥小火炉在烧肉喝酒,檐下两盏红灯笼放出幽幽的光。
七十年往上的宗卷说重要也重要,但年深日久的事了,案情尘埃落定,没有人会刻意来偷窃这些东西,故门吏守门并不十分精心,酒酣饭饱,两人竟呼呼大睡起来。
浅灵往泥炉里弹了一丸迷香,二人睡得更沉,她趁机溜进了院子。
回春堂是江南常见的三合院式民宅,里外分三进。时隔多年,院落已见破败,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皆覆着青苔积着灰,比江南冬天落的雪还要厚。
浅灵第一次涉足此地,却不见陌生,心里不住回旋多年前母亲对她讲的一番话。
“......娘记事起便在慈幼局,后来拜在你师祖门下学医,跟她姓华,在回春堂度过了十八年春秋,才只身到西北来独当一面,师父的种种习惯也都被我学来了。咱们家虽小,却是仿着回春堂的布局营造,前院接诊,内院起居,后院储藏药材,专门辟出一块地儿种草药。可惜,缺了一间藏书的暗室。”
那会儿她才五岁,正窝在华明春的怀里吃饴糖,闻言仰头:“什么暗室?”
华明春笑道:“华氏医派传承百年,曾经有迷信修仙道的昏君当政,下令焚毁民间医书农书,老祖宗为了医道传承,就在祖宅底下挖了一间密室以贮藏图书。我到现在还记得暗室的位置,进了药房,东走五步,北走十步,左脚踩的地砖便是暗室的入口。”
浅灵从华明春腿上跳下,想跑出去找密室,被爹爹揪住了后领,掐着两腋举得高高。
他笑:“家里没有,灵儿想要,爹爹给你挖一间好不好?”
“何苦费那些工夫,”华明春站起来,点着她的鼻子道,“灵儿想看,等过两年,爹娘带你回钱塘好不好?我师兄弟们都还没见过这小家伙,定然欢喜......”
但她没等到阿娘带她回钱塘,也没等到爹爹给她挖密室。
那一年,爹爹作为民夫被朝廷征发;没过多久,她的家没了。
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夜晚,她突然被华明春摇醒,一醒来便听见小侄儿凄惶的哭声,大哥与师姐的房中有铿铿锵锵激烈的打斗声。
她刚要开口,就被华明春用布条封住了嘴。
华明春满头大汗,手将自己亲自执笔的医经绑缚在她身上,恰此时,师姐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,侄儿的声音也熄了,同时大哥爆发出惨痛哭号。
华明春手一抖,却是二话不说抱起她往后院跑。
“灵儿听话,千万别出声,等娘抱你上来,乖。”
浅灵至今犹记华明春那时的神情,两眼溶溶华光,似乎蓄着泪,明明惊惶不已,却仍对她强颜欢笑。
华明春把她放进打水的木桶,摇下了水井,圆圆的井口越来越高,逐渐变成她小小的手掌也可以盖住的一个圆点。
水井幽深,传音浑浑,浅灵隐约听到奔跑、叫骂的声音,倏地井口一暗,一个身影趴在了井沿,有点点滴滴泼洒下来,落在她脸上,热辣辣的,有浓浓的血腥味。
浅灵呆呆仰头看着,人影头上那支凤头簪子的样式是那么熟悉。
爹爹是铁匠,还会做木工,时不时用木头给她做玩具,给阿娘做首饰。那支簪子,是阿爹亲手雕的,雕工稚拙。阿娘嘴上嫌弃,却日日戴在头上,年深日久,木簪变得圆润富有光泽。
她,没娘了。
热泪湿了满脸,她张开嘴,想尝试着喊娘,却听见人声喊道:
“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六......还差一个,应当还有一个五岁上下的女童,都给我仔细地找——你们两个,去井边看看!”
母亲的尸体被撂开,两个人影出现在井口,他们举起火把,望了下来。
“找到了!”
有人喊道。
井口两人迅速扭头,浅灵听到了一个女童的哭声。
她忽然记起,昨儿华明春救了一个饿昏在家门口的女孩儿,那女孩儿正好与她一般年纪。
刀剑无情斩落,女孩儿的哭声戛然而止。
“放火,烧掉。”
冷冷淡淡四个字落下,少顷屋宅烧起熊熊大火。
邻里乡亲察觉了火势,他们合力扑灭了火,天亮时分,衙门来了官兵。
一个姓李的衙役发现了井里的她,却并未作声。等到天黑,他才悄悄过来把她救出水井,抱在怀中,马不停蹄地出了城。
他在官道上把她放了下来,蹲下来对她道:“朝廷跑了个重要的钦命要犯,近日在环州辖内发现了踪迹,禁军已经搜查到这附近了。县令大人平日手脚不太干净,怕引了禁军来查出什么,因此不想你家的事闹太大,已经定案是山贼劫舍,不再彻查了。”
浅灵浑身都在打颤,哽哽咽咽:“我娘呢?我师姐呢?还有大哥和侄儿......”
李衙役抖着手给她抹泪,自己也哭道:“没了,他们都没了。”
“华大夫治好了我的断腿,对我有再造之恩,你放心,我一定想办法好好儿送他们走。”
他把一个包了干粮并两串铜钱的包袱皮系在她身上。
“好孩子,叔叔只能送你到这,后面的路你得自己走了,你要坚强一点,一定活下去......若是能等到你阿爹回来,我就让他去找你......”
她无忧无虑的幼年在那一夜戛然而止,往后多年,那夜的鲜血与惨叫仍旧夜夜入梦。
她好像并未在那场浩劫中幸存下来,而是一日一日、一年一年地在反复被凌迟,反复地死去。仇恨一日未解,梦魇一日未除,她就永远不能真正活过来。
她不信什么山贼劫舍。若是山贼,应当意在钱财而非人命,那年侄儿才两岁,她还不足六岁,有何值当他们定要找出来杀光的?
若是寻仇,又不太像。那伙人有首领,有手下,训练有素,下手狠绝利落,却又似乎少了仇恨的意思,莫说他们一家小老百姓招惹不来这样的仇家,便是从前招惹到了,又为何隔了这样久才来报仇?
浅灵将那一夜想了千万遍,也借着齐府的便利,了解了许多案子始末,反复推敲,更觉像是有人买凶,至于凶手是谁、目的为何,她不得而知。
因此,在得知回春堂也满门被屠后,她才会有所联想。虽然两宗案子相隔数年,相距千里,但死的都是华氏传人,其中是否有所关联?这里是否有她家破人亡的原因与真相?
这是她此行要找寻的答案。
第12章
借着月色,浅灵顺利来到后院东首的药房。药房走水后还没修缮,陈年木料散发出的梅雨潮味里夹杂着缕缕焦臭。
她拿出一个火折子并一截蜡烛,点亮后小心地照着地上。原来贴墙放置的架子已经焚毁,七零八碎塌在地上,余下一层厚厚的尘土与灰烬。
东走五步,北走十步......
她拂开地上的尘土,伸手寻摸着砖缝,试了几回,竟丝毫不动。
浅灵微微拧眉,重新观察地砖排布,又细细琢磨一回,再次找寻,竟真的叫她在几块砖之间找到了一条暗缝。
沿缝抬起,糙硬的砖石彼此摩擦,发出沉闷的轰响,上下分离,底下果真出现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。
浅灵没有犹豫,举着火烛拾级而下。
黑暗如巨兽吞噬了她,浅灵举着烛火照明,瞥见暗室的墙上有几盏壁灯,遂引火烛一一点燃,逐面墙亮了起来。
橘黄的光亮中,微小的灰尘闪着细光飞舞,朦胧之间,浅灵看到三面墙堆满了纸书简牍,各式抄目密密麻麻垂下来,清楚地记着每一卷的纲目提要。
书架之外,三张大方桌连成一个长桌,并几把挂满蛛丝的木椅,长桌上除了少许已经变了样的药材,便是乱乱的一堆草纸。
浅灵将书架浏览了一回,见上面皆是医道相关的书目。心动了几回,仍是丢开手去,转而翻阅起桌上的纸堆。
纸上所录皆是研究病症的草稿,浅灵从纸堆中抽出一本医案,从最后面翻起,终于找到祯和二十四年八月的数个病例。
“徐陂,滁州人,三十八岁,八月初三滁州官衙移交至此。筋脉断近半,两股有啮痕,无毒象。置于西厢,每三时辰探问一回。陂之父母尸首存于义庄,一叟一妪,筋脉尽断,不似以往所见之恐水症状。”
“八月二十。陂存息微弱,死脉之相。”
“八月二十一。尸首腐朽,骨乌,盖毒矣。”
后面近两个月的记录十分简略,或记录用药增减的只言片语,或一个字都没有落下。
浅灵琢磨着医案上的字句,一边快速地把纸堆分类,果真叫她找出了一沓用药奇诡且互有进退的草方,似乎是针对某一种病症反复草拟的处方。
浅灵自生下来就闻着草药味,于医药一道也算天赋异禀,可她竟然一时看不明白这方子的药理和针对病症。
灯油已尽,壁灯灭了两盏,余者仅存一点火星子将灭未灭。浅灵将草方叠好,和医案一起卷了放入怀中,方吹灭了壁灯,端着蜡烛退出了暗室。
药房依旧伸手不见五指,只有门口那方寸之地,淡淡笼上一片苍白的月光。
浅灵合上地砖,正要吹灭蜡烛,忽见昏昏火光映照之下,积土上隐约有一串并不属于她的脚印。
她的身体僵住了。
脚印延绵到她身后的黑暗中,那里隐隐绰绰,似有一个人影森森然立着,如鬼如魅。
咚!
浅灵骤然举起蜡烛狠狠掷去,火光熄灭的同时,她向门口飞奔而去。
后背袭来一阵冷风,旋即一只手从她肩头掠过,狠狠地反扣住了她的咽喉。
浅灵被迫后仰,脚尖点地被往后拖,一截硬物骨碌碌滚到她的脚边,却是那灭掉的蜡烛。
“你是什么人?来这有何目的?”
一个男声在头顶响起,似穿风竹林娑娑而响,深远低沉,但略显纤薄,听得出是个十分年轻的男子。
浅灵挣了几下,竟纹丝不动。
这一刻,她猛然记起幼时,阿爹的义子、她的大哥元钧是习武之人,他喜欢逗弄她,一次单手拿起一段柴火相问:
“灵儿猜猜,这里有几片柴火?”
浅灵无论怎么看,那都是一截完整未劈开的木头。元钧一笑,把木头递过来,她刚抱入怀,便裂成整整齐齐、厚薄相当的几片。
后来他再让她猜,无论她猜多少片,柴火永远会比她说的数目多出一片来。
“这叫内力,能以柔克刚,是义父教的。灵儿快快长大,大哥把这一身武艺全部教给你!”
扣在颈间的大手虽并未用十分力道,但弯曲的指节深蓄着一股劲儿,似乎只要稍稍一扭,她的喉管便能如那木头一样碎成几片。
这是个习武之人。
浅灵无比清晰地确认这一点。
“说话。”
那人催促了一句,语调冷冷淡淡,却不减危险气息。
浅灵抿嘴,心思千转之间,开口道:“我......我在黑市接的差事,雇主让我今晚过来,放一颗迷香,事成便能得十两银子。”
她大喘气地说完,男子又问:“还让你做什么?”
“雇主说,如果有人潜入被迷倒,就摘下他身上可印证身份的信物,交给他。”
“你可亲眼见到了雇主?”
“不曾。”
“你怎知医堂地下有暗室?也是雇主告诉你的?”
浅灵低低嗯了一声。
“怀中所藏何物?”
“没什么,”浅灵手心发凉,脊背微微绷直,“只是一些医书,我听说华氏医派有名,想着他们的遗作,或许能换些钱。”
“拿出来。”
浅灵杵着没动,男子淡淡地问:“要我搜身?”
她停顿少时,只好把医案掏了出来。
黑灯瞎火的,男子接过去也看不见,只是收了起来,然后低下头,在她颈后道:
“你一直压着声音与我说话,是怕被我找出来?你是住在附近的人?”
话音未落,他已扯下浅灵兜帽,带着她走向门口,似乎想借月色看清楚她的长相。
浅灵扭了两下,离门还有几步之遥,突然扬手,一团粉末从袖中倾洒出,细如尘埃,无孔不入。
身后那人躲了一躲,扣住她脖颈的大手松开了,浅灵趁机挣脱,快速奔向门外。
外面乌云蔽月,泻下的光又冷又黯,只模模糊糊勾出条楼阁轮廓,但浅灵对这样的庭院布局很熟悉,很快跑到了内院。
耳边一阵疾风呼啸而过,紧接着左肩被抓住了,力道之大,压得她几乎把青砖地都踩陷下去。
他把她翻转过来,按在墙上。
“你信不信,即便你逃过了今夜,我亦能掘地三尺将你找出来?”
浅灵的脊背摩擦着粗粝的墙面,此刻她与凶徒面对面,月亮却不巧地躲进了云层,她看不清对方面容,只知道身量颇高,周身萦绕着一缕极淡的松木合香,幽幽淡香令这剑拔弩张的黑夜也平添两分安详。
她垂下手,身体疲软下来,低声示弱:“我已经什么都说了。”
说话间,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从袖中滑至食指与中指之间,她屈指一弹,抛出一线微光星子,准确无误地刺入男子的颈侧。
压在肩头的力道如闭闸之洪瞬间断流,面前人似乎睁大了眼,随即修长的身形仿佛被雪压折了的青竹,咚地倒在了地上。
浅灵站直,揉了揉肩膀。
何止是他要查她,她也要弄清楚此人跟华氏灭门案有什么关系。
第13章
浅灵蹲下来,先他身上搜了搜,仍把那本医案取回,然后四下摸索,摸到一面手感温润的玉佩,摘了下来。
正要返回后院寻蜡烛来照明,陡听前院门吏长长的哈欠声响起,人声隐约。
浅灵沉吟片刻,拔掉银针,一蹬树木跳上了院墙,顺手抛下一块石头,啪的一声,砸在屋檐上,击碎几片陈年的瓦砾。
“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?”
“好像什么东西掉地上了,别是闹鬼吧。”
“走,去看看。”
......
浅灵躲进染坊,等坊门开了,才随着早起人流,回了桃李坊。
乔大宝等了一夜,见她回来,睁着青黑的大眼骂骂咧咧:“你做贼去了?我等了你整整一个晚上!娘起夜骂了我三回,说我浪费灯油,自己不睡也不让你好好睡!”
“出了点意外,坊门关了,所以耽搁到现在。”
浅灵把披风摊在床上,把里面包裹的医案和草方拿出来。
“你上回不是换了书皮?把那拆下的书封给我。”
“哦。”
乔大宝翻开床褥,从底下抽出了一个不堪入目的书封,浅灵面不改色地接过,换上了。
乔大宝一旁看着,啧啧称奇,低声问:“真去偷东西了?这是什么呀?比画本子还见不得人么?”
“你别问,”浅灵用麻线缝书脊,“你不知道最好。”
乔大宝搔了搔头,到底随她去了,自己开始穿衣服,准备洗漱。
浅灵道:“这两日你在学堂,替我留心衙门那边有没有抓了什么人的消息,也别刻意打听。”
乔大宝穿衣服的动作停了下来,疑惑道:“你想问衙门的事找周乙呗。”
浅灵摇头:“不找他,受他的恩情以后想办法还回去,更多的交集就别再有了。”
乔大宝嘿嘿笑了两声,贼兮兮的:“你也看出他对你有意思了?”
浅灵不语,乔大宝便拿肩头撞她:“我说,你长这个模样,人家又不瞎,对你存了心思多正常啊,你何苦把人当老虎豺狼似的防着?我看周乙也不错啊,虽然长得不算多俊吧,那也比病一好就把未婚妻踹远的负心汉强啊!”
乔大宝本是最爱看脸的,但卫晏洵这些天对她们爱答不理,唯一说的一番话竟然是要跟浅灵解除婚约。她私底下不知骂了多少脏话,看卫晏洵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。
“缘起则聚,缘尽则散,有些人终归是客,强留不得。”浅灵再次叮嘱,“总之周乙那边,能不找就不找了。”
周乙此人,叫她有些困扰。初时只觉此人古道热肠,很是照顾她们这些外乡人,可察觉了他的心思后,种种作为便有了别样的意味。
比如去衙门请求钤印,其实没有周乙帮忙,她们也能办好,只是花的时间会更长一点。周乙一插手,她们看似是便利了,事实上却是倒欠了几份人情。而陈小娥乔大宝性子单纯,一直对他感恩戴德。
那种感觉,就好像有人从她面前的一盘菜里夹了一筷子,放进她的碗里,然后所有人都觉得他好得天上有地上无,偏偏她还不好表达自己的不乐意。
浅灵并不喜欢如此。
这样的人,她是打定主意要远离的。
周乙哪知心上人如何想他,这会子正神清气爽,一大早与一众衙役练过身手后,就带冠佩刀,领着兄弟们回了县衙。
正与人说笑,踏上门阶的瞬间,一个伟岸的身影与他擦肩而过。
周乙顿住脚步,愕然回首,只见那人昂首挺胸,俊颜如玉,侧脸似刀锋刻成,一身麻布粗衣,两肋却暗生一股凌厉霸气。
这不是......
周乙往前走了几步,震惊地僵在了那儿。
那傻子不是已经......
到底怎么一回事?
有衙役喊了他一声,周乙挥挥手示意他们先走,自己跟在了卫晏洵身后。
谁知卫晏洵脚下生风,步踏飞燕,竟是转眼便不见了踪影。
周乙定住,久久不能回神。
那神情气度,竟像是痴傻病好了一样!
他脸色极为难看,神态变化万千,折返回到衙门,问值房里的文吏道:“刚才那男人来衙门做什么?”
“哪个?”
“这么高,肤色很白。”
“你说那个英俊的后生啊,”文吏看了一眼记档,“他来办路引。”
“路引?”周乙拧眉,“去哪儿的路引?”
文吏苍老的指尖在纸上指了一下:“永章。”
“京城!几个人去?”
“几个人?他就办了他一个人的啊。”
一个人......
他居然要把一家子女眷全部丢下?
周乙悬起来的心顿时落下了,眉目也舒展开来。
虽然事情发生得出乎意料,但这样好像也不错。
他春风满面,并未察觉到衙门一侧,一个小乞丐正在探头探脑,鬼鬼祟祟与人交流一番后,兔子似的撒腿跑到了桃李坊。
“姐姐,我打听过了,昨儿到今天,牢房里都没有添犯人,不过半夜县太爷好像出去了一遭。”
“县令府上,有没有来客?”
乞丐晃着小脑袋:“没听说这个。”
浅灵点头,给了小乞丐一把铜钱打发他去,自己则往回走。
昨夜那人虽然做了遮掩,但一身行头并非没有可窥探之处。
衣服面料并不奢贵,但柔顺光滑,连肘腋、袖口这些易损的地方亦是无丝无褶,可见簇新,并非惯穿的衣装。
还有那松木合香,是极浅淡的味道,并非衣物上带的,应该是他平日惯用的熏香,刻意淡化过,若非她嗅觉有异于常人的敏锐,绝对发现不了。松木合香不算多名贵的香,但有熏香习惯的人通常非富即贵。
她刻意引门吏去内院发现他,便是想通过县太爷的态度判断此人的身份。如今看来,确实如她所想,那个人,至少是县令不敢惹,或者说不愿惹的。
心里细想着,她摊开了手,掌心里躺着一面羊脂玉佩,色白润泽,通透无瑕,只浅浅地雕刻了松鹤纹样,雕工随性,低调雅致又不失大气。
齐瑞津是商人,生意场上练就了一双毒辣识人的慧眼。浅灵曾听他说过,衣着穿戴上,能被一眼看出家财豪富的人,往往不是暴发户便是纨绔膏粱;真正的巨富,则富裕自知而不惧外人不知,品位比之前者,更显低调脱俗。
而若是底蕴深厚的仕族显贵,则愈重内修,在琴棋诗书里浸润久了,爱讲究风雅与志趣,穿衣打扮上要么严守礼教,要么趋于个性,不好金银饰物,单以衣物之贵贱衡量身份地位,便更行不通了。
浅灵盯着那玉上仿佛羊毫潇洒挥就的纹样,隐隐担忧那个人会是第三种。
沉吟间,玉面一角突然映出一个人形,浅灵抬头,见卫晏洵负手站在不远处,正望着她。
“怎么了?”她问。
卫晏洵道:“我要走了。”
第14章
“我要走了。”
虽然不是没有预感,但听到这句话,浅灵还是有点诧异。
“你不等德叔了?”
卫晏洵道:“我还会回来的,但眼下有急事,耽搁不了。”
浅灵看着他。一个几岁前流落在外,几岁后成了傻子的人能有什么急事?
但她并未阻拦,只是问:“要盘缠吗?”
“不用。”
浅灵又看了他一眼,卫晏洵解释道:“从齐府出来的时候戴了一个项圈,我当掉了。”
浅灵明了,点点头:“那你去吧,路上小心。”
“嗯。”
卫晏洵习惯了急行军,只带了几件衣物,金项圈当得的钱,买了一口剑、一匹马。
马就系在门前的柳树下,棕红色的马身,黑色的鬃毛,马面中间一道白,正嘚儿嘚儿蹬着马蹄,响鼻咻咻。
卫晏洵摸了摸马面,脚方踩上马镫又停住,反而转过身,走近两步,定定看着她道:
“你如今的日子,虽称不上衣食无忧,但手有薄财、家人在侧,已经能知足常乐。外面人心叵测,你切勿生贪婪之心,为一点蝇头小利害了别人,到头来只会损伤自己。记住了?”
这一番话,倒像是字字恳切,但浅灵却一头雾水。
这话从何说起?
她上下打量了他两眼,微微歪头,斟酌着道:“你现在讲话确实挺......挺讨厌的。”
卫晏洵翻身上马,扬声道:“你只记住我的话便是。”
他说完,毫不留恋地策马扬鞭而去,转瞬便消失在绵绵柳色的尽头。
“他就这么走了?!”
陈小娥扛着满满一盆鱼肉回家,听到卫晏洵已走,气得踩穿了一个木凳。
“我们天天在这提心吊胆,就怕齐宏达又想来抢你,好容易人不傻了以为能有个男人守守门庭,他居然跑了!丢下你跑了!齐家这么大一个烂摊子谁收拾?亏我还想给他炖鱼吃,吃个屁!男人没一个好东西!”
陈小娥骂完,才想到旁边坐着的巧姨娘,忙找补道:“那个......齐老爷除外哈!”
巧姨娘摇着两只手,声音软绵绵:“没关系的。”
“二宝,要不咱还是搬走算了。”陈小娥坐下来,揉了揉胳膊,胸口起伏,“横竖再过个把月就要禁渔,娘还得找别的营生过活。”
浅灵走到陈小娥身后,帮她捏起了肩膀,轻声道:“我们走了也会被找到的,不如不走。待在钱塘,既有张家能挡在前面,而且殷县令的人脉比寻常地方官大,不至于太受齐家威胁。娘别担心,安全等到德叔成事,应该不成问题。”
陈小娥猛拍大腿,粗粗地吐出了一口气,从木盆里抓了个鱼头,往地上一丢。
“三宝!来吃饭!”
小黄狗摇着尾巴过来,埋头吃得欢腾。
浅灵继续道:“若家里拮据,等过了风头,我试试出去给人看病,也能贴补家用。”
“说什么呢!”陈小娥拉住她,嗔怪道,“你年纪轻,又长这样,找你看病肯定都是地痞流氓,被欺负了咋办?”
乔大宝来了精神,一叠声道:“娘,二宝不行,但我行啊,我可以跟你出去赚钱啊。”
刚说完就挨了陈小娥一记捶。
“我是饿着你还是穷着你了,想赚钱?书不读了?”
乔大宝捂着头,嘟嘴道:“不读了,巷口的大爷不是说了嘛,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。”
陈小娥骂道:“你傻不傻?读书如果没用,那些男人干嘛一个个争破了头要考科举考头名?男人糊弄小姑娘的屁话你也敢信?我要是说话有用,我还说男人不能打渔呢,整个钱塘江的鱼只能我们女人来打,钱都让我们女人来赚!”
说到这儿,她突然灵机一动,对浅灵道:“二宝,不然你也去女学吧?”
浅灵有些无奈:“娘,我在齐府读过书。”
“哎,你傻呀,你去女学,将来能说门更好的亲事啊。”
浅灵当初甘愿卖身,向齐瑞津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救陈小娥和乔大宝,陈小娥这辈子最过意不去的就是这个,只恨自己没本事,不能让女儿嫁更好些。
但浅灵仍是拒绝:“天麟是说解婚约,但我的身契还在德叔手里呢。”
“啊?”乔大宝惊道,“你上回不是说,已经销掉了吗?”
“我是骗齐宏达的。”
她在齐府算半个主子,但实打实是签奴契卖的身,齐瑞津说等他们要成亲了,再给她销籍,而今浅灵只有等德叔回来,才能知道那张卖身契的下落。
左不行右不行,陈小娥一直到了晚上都不能开怀,还是巧姨娘抱着自己的枕头进她的房,两人唠了一夜,才兴尽睡下。
浅灵则仍旧跟乔大宝一间房,夜里把菱花被铺开后,便问起白天在学堂的见闻。
乔大宝摇摇头。
“跟我一起念书的有个大嘴巴,名叫秀环的,她爹是县衙的牢头,凡事没有她不知道的,没听她说县衙来了什么人。不过她说,过些天,钱塘会有大人物大驾光临。”
“什么人物?”
“不知道,她卖关子。”她翘起兰花指,挤眉弄眼地模仿着廖秀环的神态举止,“‘你们等着呗,横竖等县令夫人愿意说了,你们就知道了。’”
说完做了个呕吐的表情。
浅灵心里存着事,听见什么都会先往那晚回春堂的人身上想一想,然后便觉不解。
“什么大人物来,县令夫人会刻意跟你们说?”
乔大宝被她一点,也愣住了:“不知道啊。”
“你要是想知道,我想办法打听打听,回来告诉你。”
出乎意料的,答案来得格外容易。
还没等到乔大宝主动去问,那个消息就见风长腿儿地跑进她耳朵里了。
“朝廷的花鸟使要来钱塘了!”
第15章
花鸟使便是皇帝亲口任命的前往民间采选美女以充盈后宫的使者。大靖祖制,皇帝妃妾多出自官家女,每五年大选一次。
但当今圣上大抵是看腻了大家闺秀,已经推了两次大选,朝臣进谏,他便点封花鸟使取代户部采选,往民间采择小家碧玉。
靖朝版图辽阔,花鸟使当然不可能挨个州挨个县地去,去哪儿要看各地长官怎么各显神通去拉拢。此次花鸟使能光临钱塘县,可见殷县令下了大功夫。
“我爹说了,只采选十四到二十岁的,样貌要秀美,身段要纤细,圣上文武双全,尤为喜欢有才学的。加上我们女学是县令夫人所办,花鸟使一定会给她面子。所以啊,这钱塘的秀女,多半是从我们学堂里选。”
廖秀环同窗包围着,掐着独有的滚珠似的嗓音,讲得头头是道,眼角眉梢飞扬着得意,仿佛入选名额已在囊中。
乔大宝听她说完,下意识地环顾了一圈,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学堂里的女学生果真没几个丑的,甚至颇有姿色的美人,也能挑出一只手的数来,其余的人燕瘦环肥,至少也够得上清秀二字。
“我们当中选?那必然是秀环你了!”一个狗腿子满口漂亮话,“你生得最美,还弹了一手好琵琶,不选你选谁?”
廖秀环显然十分受用,口中谦虚着大家都有机会,但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去了。
她与同伴们说说笑笑,余光瞥见乔大宝呆呆看着这边,似乎是听得入神,她噗嗤一声笑出来。
“乔大宝,你瞧什么呢?你不会也想进宫吧?哈哈哈,快别逗了,你也不照照镜子吗?你这样的,当粗使奴婢还差不多,想当娘娘?哈哈哈哈哈......”
有几个女孩也跟着捂嘴笑起来。
乔大宝不丑,拾掇齐整也是个美人。但拜她那位风风火火的老娘所赐,乔大宝耳濡目染多了,气质上多少带了点粗鲁滑稽。加上她本是陇州人,块头比江南姑娘略大些,于是便成了廖秀环口中的“粗使奴婢”。
乔大宝可不惯着她,翻了个白眼道:“隔这么老远都闻到你的口臭了,你嘴是涮过恭桶了吗?小心我把我的大脚丫子塞进去,治治你的臭嘴!”
“你说什么!”
廖秀环腾地站起来,榉木书案滑出去一角,撞到了另一个女孩子,女孩啊了一声,捂着腰侧,敢怒不敢言。
廖秀环视若无睹,只盯着乔大宝:“贱人,你说什么!”
“我说你口臭,听不见吗?你不光口臭,连耳朵也聋了吗?”
乔大宝是什么人,本事不大狗胆大,当年在村里也是敢一挑三个村头小霸王的辣货,旁人都因廖秀环生气瑟瑟发抖,她却已经撸好袖子准备跟她干了。
廖秀环气得浑身发抖,但又不敢真跟她动手,便哼了一声,恶声恶气道:“满口粗鄙,果真是乡巴佬,没教养!你娘是东市里头卖鱼的,天天混在男人堆里跟人勾三搭四,你家那么穷你还来读书,就是想钓个金龟婿吧?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。”
乔大宝不怕挨骂,却听不得有人骂陈小娥,倏地站了起来:“你有种再说一遍!我告诉你,我不光会吵架,还会打架,惹毛了我,我把你打成猪头!”
“你敢!”廖秀环恶狠狠道,“你敢对我动手,我就让你在钱塘待不下去!”
乔大宝还要说话,一个叫妙荷的女孩扯了扯她的衣袖,暗暗对她摇头,使劲使眼色。
她忍了忍,想到自己在钱塘不是一个人,终于还是坐下来。
廖秀环愈发得意,扭着腰肢走过来,歪着头道:“这就对了,论识相,你还得跟你娘学学啊。”
乔大宝猛地抬头,廖秀环捂着嘴,咯咯地笑起来。
“昨儿我去东市,瞧见你娘在杀鱼,我看她生意冷清,可是特意照顾了她生意,要了十条鱼呢。”
廖秀环一开口,陈小娥以为来了大生意,对廖秀环有求必应,不光给她挑了十条最肥美的好鱼,杀好去鳞,洗得干干净净,还不厌其烦地片成了薄片。
结果鱼肉刚处理好,廖秀环竟然甩手不要了!
廖秀环笑得前仰后倒:“乔大宝,你是不知道你娘被耍的样子有多好笑!她都气疯了,但知道我是谁,还是没敢对我怎样,你知道为什么吗?因为你们在钱塘待一日,就得一日看我的眼色过活,我要是不高兴了,你们通通都别想好!”
怪不得昨儿陈小娥反常地端了那么多鱼肉回去,脾气也比平常更暴躁。
乔大宝气得胸口起伏,几乎不管不顾就要扑过去开打,被妙荷几个女孩挡住了。她们给廖秀环说了许多好话,才勉强制止了这场冲突。
妙荷悄悄道:“你千万别惹她,会有麻烦的,她爹是衙门的牢头,认识的地痞恶霸多的是,你别一时冲动害了自己啊。”
乔大宝恼火未平:“我就是忍不了她!”
妙荷道:“这里又有几个人喜欢她呢,她们捧着她,不过是怕她罢了。”
“那就任她这么随便欺负我娘?”
“不低头又能怎样呢?”妙荷道,“我们出身就是这样,胳膊扭不过大腿,除非你能嫁一个比她更好的人家。可如果这次她真的被选中了,成了宫里的娘娘,你怎么赢得过她?”
乔大宝不服:“八字没一撇呢,为什么你们都觉得被挑中的一定是她?”
“你不懂,”妙荷细细地给她揉开了讲,“这次来采选的人是宫里的太监范公公,又不是圣上自己,怎么选、选谁,都是范公公一个人说了算。也就是说,谁能给范公公更多好处,谁就最有可能被选中。”
士农工商,此四者,国之良也;而倡优皂吏之流,则是世之不齿的下九流。本来衙役乃贱籍,廖秀环再嚣张,也绝不可能有入宫的机会。
但这里头恰有一个巧宗。
淮南、两浙之地曾有长达五十年之久为叛军所乱,祯和年间,朝廷颁布过一项国策,令两地长官重新编户及丈量土地,为妥善解决两地良民锐减、土地集中的问题,特许一部分作风良好的贱民脱籍为良。
廖秀环的爹虽然还舍不得牢头这个油水颇多的差事,但是早早就请了十几位乡邻作保,证明自己一家奉公守法、乐善好义,并交足了编户银,因此他的儿女早早就已经脱了贱籍。
衙役女儿的名头不好听,但只要花鸟使这头打点足够,入宫也不是不可能。
“廖秀环的爹是近水楼台,平日便处处巴结县令,一家子在钱塘颇有体面,县令大人肯定也愿意帮他女儿一把。没准过不了多久,我们就得冲她下跪磕头,高呼娘娘了。”
妙荷说完,脸上浮现出惆怅。
“我虽然是举人的女儿,但我爹身子骨差,药钱都是我娘织布一分一文换来的,像我这样的人家,穷个清贵,哪有余钱去贿赂宫里的贵人呢?”
乔大宝有些吃惊:“你也想进宫?”
妙荷反问道:“你不想吗?进了宫,家人就有了庇护,再也不会受人欺负,而我的余生牵系在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身上,哪怕没有宠,也可以荣华富贵一直到老,难道不好吗?”
这倒是乔大宝没有想过的,脑子像重重挨了一拳,先是晕乎乎的,然后混沌云雾又慢慢拨散,逐渐变得清明。
她想到在菜市口辛苦杀鱼、被人指指点点的陈小娥,想到屡屡被齐家骚扰的浅灵,又想到廖秀环颐指气使的嘴脸。
如果她能进宫,是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解决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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