恨海•劫余灰•情变 是一本非常火的都市风格小说,它的书名是恨海•劫余灰•情变,这本书妙不可言,欢风华丽,恨海•劫余灰•情变的简介是:第一回订婚姻掌判代通词遭离乱荒村撄小极我提起笔来,要叙一段故事。未下笔之先,先把这件事从头至尾想了一遍。这段故事叙将出来,可以叫得做写情小说。我素常立过一个议论,说人之有情,系与生俱来,未解人事以前,便有了情。大抵婴儿一啼一笑都是情,并不是那俗人说的“情窦初开”那个“情”字。
《恨海•劫余灰•情变》精彩章节试读
第一回
订婚姻掌判代通词遭离乱荒村撄小极
我提起笔来,要叙一段故事。未下笔之先,先把这件事从头至尾想了一遍。这段故事叙将出来,可以叫得做写情小说。我素常立过一个议论,说人之有情,系与生俱来,未解人事以前,便有了情。大抵婴儿一啼一笑都是情,并不是那俗人说的“情窦初开”那个“情”字。要知俗人说的情,单知道儿女私情是情;我说那与生俱来的情,是说先天种在心里,将来长大没有一处用不着这个“情”字。但看他如何施展罢了。对于君国施展起来便是忠,对于父母施展起来便是孝,对於子女施展起来便是慈,对于朋友施展起来便是义。可见忠孝大节无不是从“情”字生出来的。至於这儿女之情只可叫做痴。更有那不必用情、不应用情,他却浪用其情的,那个只可叫做魔。还有一说,前人说的那守节之妇—心如槁木死灰如枯井之无澜,绝不动情的了,我说并不然,他那绝不动情之处,正是第一情长之处。俗人但知儿女之情是情,未免把这个“情”字看的太轻了。①1并且有许多写情小说,竟然不是写情,是在那里写魔;写了魔还要说是写情,真是笔端罪过。②2我今叙这一段故事,虽未便先叙明是那一种情,却是断不犯这写魔的罪过。要知端详,且观正传。
却说光绪庚子那年,拳匪扰乱北方,后来闹到联军入京,两宫西狩,大小官员被辱的,也不知凡几。内中单表一个人,姓陈,名棨,表字戟临,广东南海人。两榜出身,用了主事,分在工部学习,接了家眷来京居住。夫人李氏,所生二子:大的名祥,表字伯和;小的名瑞,表字仲蔼。在南横街租了一所住宅安顿。恰好他一位中表亲戚,从苏州原籍接了家眷来京,一时寻不着房子。戟临本来嫌房子太大,便分租两间与他,大家同院居住。他那亲戚姓王,名道,表字乐天。妻子蒋氏,所生只有一女,小名娟娟。王乐天是个内阁中书,与陈戟临一般的都未曾补缺。京官清苦,长安居不易,戟临住了北院的五间房子,西院三间,王乐天住了,还有东院三间空着,一般的要出房钱,未免犯不着,因把召赁的条子贴了出去。过了几时,便有一个人来问,要赁房子。戟临便招呼他看过,问起姓名,那人道:“姓张,名皋,字鹤亭,广东香山人。”戟临见是同乡,更是喜欢。议定了租金,鹤亭便择日搬了进来。他也只得一妻一女:妻子白氏,女名棣华。这是辛卯壬辰年间的事。
说出来真是“无巧不成书”,这一个院子,三家人家,四个小儿女,那时都在六七岁上。王家本是陈家老亲,张家又是陈家同乡,同在一院里居住,内眷们来往,甚是亲密。四个小孩子,也是天天在一处顽。戟临请了一个蒙师,在家里教两个孩子读书,王、张两家也把女儿送来附学。小孩子家愈加亲密,大家相爱相让,甚是和气。张鹤亭每过一两年,便要到上海去一次。原来鹤亭是一个商家,在上海开设了一家洋货字号,狠赚了几个钱,因此又分一家在北京前门大街,每年要往来照应。凡是到上海去时,便托戟临照应内眷,因此更成了知己。
光阴迅速,不觉已过了五六年。戟临已经补了营缮司实缺,满、汉堂官又都十分器重,派了个木厂监督的差使,光景较前略为好了。一日,李氏对戟临说道:“祥儿今年已是十三岁,瑞儿也十二岁了。他弟兄两个,近来狠用心读书,我看将来也不输与老子。”戟临笑道:“奇了,怎么夫人平白地夸奖起儿子来?”李氏道:“不是我平白地夸奖他们,可知做父母的看见儿子好,心中便格外欢喜;欢喜了便多方要代他们打算。”戟临道:“打算什么呢?”李氏道:“打算同他们说定了亲事。”戟临道:“这个忙什么,他们年纪小得狠呢!”李氏道:“老爷有所不知。我看见同院的两个女孩子,和我们祥儿、瑞儿,真是天生的两对,便想说定了。”戟临道:“同住在一个院里,怕他们跑了不成?过两年再说不迟。”李氏道:“不是怕他们跑了。我看得这一对女孩子实在好,恐怕被人家先说了去。岂不是当面错过?”戟临沉吟道:“王家娟娟,人倒甚聪明。①3近来我见他还学着作两句小诗,虽不见得便好,也还算亏他的了。说话举止,也还灵动。①4张家棣华,似乎太呆笨了些,终日不言不笑的。②5并且鹤亭是买卖人,一点也不脱略,那一副板板的广东习气,还不肯脱,他未见得便肯和我们官场中结亲。”李氏道:“我们且央媒人去求亲,肯不肯再说。此刻提也不曾提起,怎么便先料定人家不肯呢?”当下商议已定。次日,戟临便央了两位媒人,分头去说合。王乐天一口便答应了,把女儿娟娟许与仲蔼。张鹤亭听了,却与妻子白氏商量。白氏道:“这是儿女大事,官人做主便是,何必和我妇道人家商量?”鹤亭道:“不是这等说。我天天在外头,回家的时候少。娘子天天在家见着,他们祥儿倒底人品资质如何?虽然说是小孩子家看不出什么,然而一举一动,与及平日脾气,总可以看得出点来。他们现在一处读书,可还和气?这也是要紧的。”白氏道:“祥儿的举动,倒比他兄弟活泼得多。③6常听说读书也是他聪明。至於和气不和气,这句话更可以不必说,此刻都是小孩子见识,懂得什么?”鹤亭道:“这倒不然。彼此向来不相识的倒也罢了,此刻他们天天在一处的,倘使他们向来有点不睦,强他们做了夫妻,知道这一生一世怎样呢?”白氏道:“他们天天多是哥哥、弟弟、姊姊、妹妹的一处顽笑,有什么不睦?”鹤亭便不言语。到书房里看看众孩子的情形,见他们都伏在案上写字,和那教读先生谈了几句,便踱了出来。那里看得出个什么道理?可有一层,陈戟临是个世宦世家,教出来的孩子,规矩却是甚好。所以祥瑞两个,虽然十一二三岁的孩子,那揖让应对,7已同成人一般。④这一着,鹤亭早就看在眼里,记在心上。这回同白氏商量,一则是看白氏心意如何,二则自己只有一个女儿,也是慎重他的终身大事之意。其实他心中早有七分应允的了。当下回到东院,再与白氏商量,不如允了亲事。但是允了之后,必要另赁房子搬开,方才便当。不然,小孩子一天天的大了,不成个话。夫妻们商量妥了,到了明日,便对媒人说知。媒人回了戟临的话,自是欢喜。张鹤亭便在西河沿另外寻了一所房子,搬了过去。戟临便把东院收拾起来,做个书房。⑤王乐天仗着是老亲,李氏又苦苦留住,便没有搬开。8一面择吉行文定礼,彼此交换了八字婚帖。娟娟仍旧上学,同着读书。他生得眉青目秀,齿白唇红。放了学时,常到李氏这边来顽,孜孜憨笑,李氏十分欢喜他,抚摩玩弄,犹如自己女孩儿一般。鹤亭自从搬开之后,棣华便不读书,只跟着白氏学做女红,慢慢便把读过的《女诫》、《女孝经》都丢荒了,只记得个大意,把词句都忘了。①9
光阴荏苒,到了庚子那年,两对小儿女都长成了。棣华与伯和同庚,都是十八岁,棣华大了月份。仲蔼十七岁,娟娟最小,也十五岁了。这年,陈戟临升了本司员外郎。这一年,正是拳匪闹事的时候。自从上年,便有了风声,到了正、二月里,便风声一天紧似一天。苏州人向来胆小,②10王乐天又是身体孱弱的。到了三月里,外面谣言四起,乐天便告了个假,带了妻女,先行出京,回苏州原籍去了。与戟临说定,等过两、三个月,没事,仍然带眷来京;万一有了事,这里总是容身不得,便在上海相会。戟临一一答应,送了一程,便自回去。此时仲蔼、娟娟都已知识渐开,大家都有恋恋不舍之意。近来张鹤亭到上海去了,只丢下家眷在京。
自从乐天行后,那京官纷纷告假回籍的,络绎不绝。恼了政府,下了一个号令,不许告假。于是一众京官,稍有知识的,都知道是要等死的了。白氏慌得几次到戟临处,商量出京南下。争奈此时已不能告假,白氏又只母女两个,不便远行,总想不出一个办法来。直挨到四月底边,忽接了鹤亭电报,说“此间消息不佳,倘料得乱事将起,即祈南下,并请挈带舍眷。”云云。戟临此时也没了主意。外面谣言,一日数起:忽然说各国公使已经电调洋兵入京,准备开仗;忽然又说荣中堂已经调董福祥入京护卫;有人又说董福祥的兵尽是拳匪;有个又说端王已经向公使馆下了战书,明天就要开战。此时京里的人,那一个不慌做一团!到了五月初一,更是人心惶惶。那拳匪在街上横冲直撞。戟临慌了,便请了白氏来,叫他收拾细软,带了女儿出来;自己派了家人,和两个儿子一同起身。白氏依言,即日收拾了行李,带了女儿棣华同来。当此乱离之际,也不及讲那未婚回避的仪文了。戟临分付两个儿子起行。仲蔼道:“父母都在这里,当此乱离之时,岂有两个儿子都走了之理?只等哥哥陪了张伯母出京,孩儿留在这里,侍奉父母。万一乱事起了,也同父母在一处避乱。”③11戟临道:“我是做官的人,不得不遵守命令,不能告假,你们何苦身处危地!莫若我在这里,你两个奉了母亲,和亲家母一同去罢!”李氏道:“老爷在这里,我们岂可都走了?还是孩儿们同去的好。”仲蔼道:“母亲和哥哥同去罢,孩儿在这里侍奉父亲。”戟临道:“小孩子懂得什么,还不和你哥哥一同快走!”仲蔼道:“别的事不敢令父亲动怒,这件事任凭大人责罚,孩儿也不敢行。”戟临无奈,只得叫伯和一个,带了家人李富,同了白氏母女,雇了两辆骡车动身。
到了火车站上,要附坐火车到塘沽去。谁知到了车站时,站上的人一个也没有了,说是今天不开车了,因为怕洋兵进京,已经把铁路拆断了。伯和没法,只得和白氏商量,且坐了骡车过去,侥幸赶到丰台可望有车。又和车夫商量,加了他车价,一路向丰台而去。那骡车又不敢在铁轨旁边行走,恐怕遇了火车,不及回避,只得绕着道儿走。走到太阳下山,将就在一家村店里住了。这家店统共只有一间客房,房里又只有一张土炕。棣华此时,真是无可奈何,只得抵垂粉颈,在一旁坐下。这家村店,却又不备饭的,伯和只得叫李富往外面胡乱买几个烧饼充饥。幸得没有第二伙人投宿。伯和同家人、车夫在堂屋里打盹,过了一夜。次日,那车夫便不肯行,无奈又只得加他车价,伯和许了他,每天每辆给他七两银子,不问一天走多少路,走一天算一天。说明白了,方才套车起行。走到丰台车站,只见站上烧的七零八落。车夫又不肯行,拌了多少嘴舌,方才前进。是日又赶不到黄村,仍在村店中歇了一宿。
伯和因为与棣华未曾结亲,处处回避,一连两夜在外间打盹。北边村落房屋,外间是没有门的,因此着了凉,发起烧热来。这天就不能行动,只得在那村店里歇住。白氏甚为心疼,便叫到房里炕上睡下憩息,棣华只得在炕下一张破椅子上背着身子坐下。幸得带着有广东的午时茶,白氏亲身和他热了一碗,吃下去,到了下午,才好些。那车夫又啰唆着说,纵不起行,也要七两银子一天。那李富又和他争论。伯和便道:“不要争了,依了他们罢。”那车夫听了,方才无话。是夜伯和就在房内歇了。好得北边土炕甚宽,只要房子有多大,那炕便有半个房子大,动辄可以睡得十多人。白氏把一张矮脚炕几摆在当中,让伯和睡在几那边,自己和女儿就睡了几这边。若在北方人,这等便是分别得狠严的了。棣华何曾经过这种光景?又是对了一个未曾成婚的丈夫,那里肯睡?只是背灯低首,默默坐下。伯和白天里吃药取汗,睡了一大觉,此时反睡不着,躺在炕上。但见一灯荧然,棣华独坐,白氏在那边已睡着了。对此光景,未免有情,便轻轻的说道:“姊姊睡下罢!”看官,须知棣华比伯和大了两个月,从小在书房里,便是姊弟相称的,所以此时伯和也照前称呼,叫一声姊姊。切莫动了疑心,说广东人的夫妻是以姊弟相称的。闲话少提。且说棣华听了伯和这句话,低头不语。伯和又道:“有炕几隔开了,伯母又在那边。你看那纸窗都破了,虽是夏天,夜深了不免要有风的,不要受了凉!”①12棣华低着头,半晌,慢吞吞的低声说道:“贤弟请将息罢,病才好了!”伯和听说,一骨碌坐起来。不知为着何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回
情脉脉芳心增忐忑乱烘烘蓦地散东西
却说伯和一骨碌坐了起来,棣华暗吃一惊:他起来做什么?他叫我睡虽是好意,却不要因我不睡,强来相干,那就不成话了。只听得他说道:“姊姊睡罢!不要熬坏了身子,明天还要动身呢。”棣华低声道:“贤弟请睡罢!病才好了,不要又着了凉!我困了,自然要睡的。”伯和也不答话,把夹被窝推过一边,俯身取鞋子穿上,走下地来,方才说道:“我仍旧到外面打盹去,姊姊请安睡罢!”说罢,出去了。①13棣华暗想:我们还是小时候同过顽笑,这会隔别五六年不见了,难得他这等怜惜我,自己病还没有大好,倒说怕我熬坏,避了出去。他这个病,是为回避我在外面打盹熬出来的,今夜岂可再去累他?欲待叫时,又羞于出口;欲待不叫,于心又不忍。便站起来,轻轻把白氏推了一推,叫道:“母亲醒醒!”②14白氏惊醒,问是甚事。棣华低头不语。白氏笑道:“什么事?叫醒我,又没有话说。”一面坐了起来,又问什么事。棣华只是低着头,一言不发。白氏甚是疑心,一回头,看见伯和不在炕上,便问那里去了。棣华向外间一指,眼边不觉一红。③15白氏正要下地,只见伯和走了进来,说道:“我在这里,姊姊总不肯睡,所以我仍回避出去。”白氏抢着道:“这又何必!现在我们是逃难的时候,那里还论得许多规矩?贤侄快睡了,女儿快过来,靠我这边躺下。谁病了都不好呀!”伯和拿眼望着棣华,棣华只是低着头。白氏道:“贤侄先睡下罢,我会叫他睡的。”伯和便上炕去睡了。白氏伸手把棣华拉到炕沿上道:“睡罢,不要累得人家不安。”棣华还只低着头,坐在炕沿上。白氏催了几次,方才盘起腿到炕上,和衣躺下。心中暗想:我若是不睡,便连母亲也累得不能睡了。只是这嫌疑之际,令人十分难过。倘是先成了亲再同走倒也罢了。此刻被礼法所限,连他的病体如何也不能亲口问一声,倒累他体贴我起来。我若是不睡,岂不是辜负了他一番好意?①16又想到尚未成婚的夫妻,怎么同在一个炕上睡起来?想到这里,未免如芒在背。几次要坐起来,又怕累得伯和不安,只得勉强躺着。一夜想这个,想那个,何尝睡得着。
天才亮了,就坐起来,微舒俏眼,往伯和那边一望。只见他侧着身子睡了,把一床夹被窝翻在半边。暗想此刻天将黎明的时候,晓风最易侵入的,况且正对了那破纸窗,万一再病起来,这身子怎生禁得?要待代他盖好了,又不好意思。待要叫醒母亲,又恐怕老人家醒了不能再睡;今日谅情要动身的了,不多睡一会,怎禁得在车上劳顿?②17待要叫醒伯和时,又出口不得。思来想去,没有法子,只得轻轻下了地,悄悄地走过来,轻抒玉手,把夹被窝一拉,代他盖了。谁知白氏早已醒了,不过闭着眼睛养神。棣华代伯和盖被窝,恰遇了白氏双眼一睁,早看见了,便道:“你再代他掖好点呀!”这一句话不打紧,却羞得棣华满面通红,直透到耳根都热了,连忙退了几步,坐到椅子上。③18暗想若是成了礼的夫妻,任凭我怎样都不要紧,偏又是这样不上不下的,有许多嫌疑,真是令人难煞!索性各人自己投奔,两不相见,不过多一分惦记倒也罢了;偏又现在对面,叫人处处要照应又不能照应,弄得人不知怎样才好。想到这里,不知怎样一阵伤心,淌下泪来。白氏坐起来,一眼瞥见,问道:“哭什么?”棣华拭了眼泪,勉强应道:“没有哭。”白氏叹道:“我也知道你为难。但是你们非平常的可比,从小儿在一处的,姊姊弟弟相处惯了。今日在这乱离之际,是迫不得已的事,又有我在旁边,其实‘嫌疑’两个字,也可以从权免了。我见王家娟娟,和他们小瑞儿是终日有说有笑的,虽然他们是老亲,究竟也是个未曾成礼的夫妻,娟娟何曾像你?④19我们早是搬开了,倘使当年不搬开,你便怎么过呢?”棣华听了,猛然想起,倘使当年不搬开了,一向不知是何景象。那时候年纪小,自然不懂得什么嫌疑;直到今日,倒也相处惯了,犹如养媳妇一般,倒也罢了。偏是我处的这个地位难。
正在胡思乱想,伯和也翻身起来了,揉眼问道:“伯母、姊姊好早,怎都起来了?”白氏道:“贤侄今日可痊愈了?”伯和道:“好了,今天可以动身了。但不知外面情形如何?”白氏道:“不知这里可打听得出来?”伯和道:“这里的人糊涂得狠。昨天我问他们,他们都是所问非所答,但知道大师兄杀毛子,又是什么天兵天将的乱说一遍,没有一句听得的话。我们只索早点动身,到前面去再打听。”说罢出去,叫起李富,炖水洗脸。白氏母女也梳洗过了,伯和叫套车。忽然两个车夫之中有一个说:“不去了!我不做这买卖了!我昨天晚上听得人说‘毛子兵已经到了卫里,正和大师兄在那里开仗。毛子用的是枪炮,大师兄用的是神兵神火’。大师兄便不怕枪炮,咱们可不行,我不能为了赚几两银子,去陪你们做炮灰。”那一个车夫还劝他说:“咱们都是大清朝人,大师兄‘扶清灭洋’自然保护咱们,去走走,怕什么呢?”李富便说:“咱们不一定到天津,随便到了黄村也罢,安定也罢,廊坊也罢,只要遇了火车,我们便上火车去了,焉见得一定要到天津做炮灰呢?”那车夫道:“你还做梦呢!还有火车?你这一辈子莫想了!所有铁路,都被大师兄一把神火烧的化了水了。”①20伯和听得,便出来问:“怎么样了?”那车夫道:“不必问怎么样。总而言之,这买卖我不干了!算还了我车价,我回去了。”伯和问这一个车夫道:“你呢?”车夫道:“他不干由他不干去。只是你们四个人同坐了我的车,只有一个牲口,②21那里拉得动?早知道要长行,应该弄一辆双套车才是。”伯和道:“在这里再雇一辆车来,不知可有?”车夫道:“这小乡庄地方,那里去雇车?雇两匹牲口,倒或者可以有的。”伯和道:“那么你代我们去雇来。”车夫答应去了。那一个便嚷着要车价,伯和只得给了他,他便赶着空车去了。不一会,那雇牲口的车夫回来了,说:“这里连个牲口都没有,有的都是人家自己养的,不肯受雇。”伯和道:“这就没法了,只好同坐了一个车的了。”车夫道:“不是我不肯,无奈牲口背不动。”伯和道:“拉不动,走慢点就是了。并且我们跨车檐的,未尝不可以下来走走。”车夫道:“那么,要加我点价。”伯和道:“加你二两银子一天就是。”车夫笑道:“你老爷也太会打算了!两辆车都是七两银子一天,此刻那一辆辞了,只加我二两,老爷到省下五两来!”③22伯和道:“你要多少呢?”车夫道:“把他辞了的都给了我,不公道么?”李富道:“岂有此理!咱们出了七两银子一天,只跨个车檐?”④23伯和道:“算了罢,就照给他罢了。这个离乱的时候,还讲什么呢?”车夫答应了,便走了出去。要叫他搬行李时,却不知他那里去了。
伯和回到房内,悄悄对白氏道:“我方才站在院子里和车夫说话,看见门外逃难的车,比前两天更多了:外面的光景,益发乱了。我们把紧要的东西,悄悄的分缠在身上罢!”白氏听了此言,不觉慌了道:“外面怎样了?”棣华道:“母亲且莫问。这个是好主意,缠在身上,总比放在箱子里稳当些。”白氏连忙取出钥匙,开了小皮箱,取出首饰匣,把两对珠花拆散了,与几件金首饰,母女两个分缠在身上。棣华看匣里还有十两金叶,取了出来,对白氏道:“这件怎样?”白氏道:“这个交给贤侄罢!”伯和正在那里开了自己箱子取银子,多了不好带,少了又怕失了箱子不够用,十分踌躇。听得白氏此言,回头一看,棣华便把金叶递给伯和。伯和接在手里,把二三十两散碎银子缠在身上,又在身上解下一件东西来,递给白氏道:“这是家传的一件顽意儿,家母给了我。此刻身上有了累赘东西,带他不便,请伯母代我收了罢。”白氏接过来,棣华俏眼看去,是一个白玉双喜牌。白氏便要放在箱子里,棣华道:“这东西放在箱子里不稳当,还是带在身上罢!”白氏便递给棣华。棣华重新把身上东西解下,把双喜牌放在一起,再缠上去。①24伯和又取了几十两银子交给李富,叫他缠上。又取出这几天的车价来,锁了箱子。把十两金叶分做两处,解开腿带,把他束在腿上。然后叫车夫,谁知那车夫还没有回来,只得等他。等了好一会,方才来了。家人帮着搬行李上车。白氏母女互相挽扶,出了店门上车。伯和给了店钱,又叫车夫进来,交给他车价,说明:“连今天的十四两也在内了。你且带在身边,我恐怕路上有失,丢了箱子,没得给你,累你白忙了几天。”车夫欢喜,接在手里道:“果然今天逃难的人更多了。我问问他们,也有前天出京的,也有昨天才出京的。这咱便走到这儿了,可见得事情是急了。”一面说着,放下马鞭子,把银子放好肚兜子里,一同出了店门。伯和同家人一边一个,跨上了车檐。车夫说嘴道:“好!咱们碰运气去!运气坏的,做了炮灰;运气来了,多挣几两银子。”说着,把马鞭一挥,滴溜滴溜的滚着舌头,那骡子便发脚行动去了。②25伯和在车檐上看时,却多了一匹骡子,③26便问车夫道:“你那牲口往那里弄来的?”车夫道:“是我设法去赁来的,也化了五钱银子一天的赁价呢!不然,一匹牲口,究竟怕他累慌了。”伯和道:“那么你头一次说去赁来骑的,怎么又说没有?”车夫道:“赁来拉车,我是仍要回来的,可以还他;若是骑了去,他们那边又没有下站接应,你们不还他,他向谁要呢?”家人道:“咱们赁来骑了,总是和你在一起的,难道你到了天津,不能代他们带回来么?”车夫道:“头回可是没想到这一着。”李富冷笑道:“怎么叫没想着?不过咱们骑了牲口,你不能要咱们双倍车价罢了。”车夫不做理会,只管赶着车走。①27
伯和在车上,留心看那往来的车马,十分拥挤。暗想此时由京出来的,自是避乱,还有望这条路上来的,难道反投到乱地里去么?怎得一个熟人问问便好。怎奈来来往往的,留心看了半天,总没有一个熟人。因问车夫道:“他们那个往这条道上来的,是什么意思?”车夫道:“谁知道呢,此刻四起都是谣言,城里往卫里跑,卫里又往城里跑;②28其实那里都不得太平。有一天认真的大师兄和毛子开了仗,他们的输赢咱们不管,只别糟蹋咱们旁边人就好了。”一面说着话,到了中午时候,便在一家村店门首停住打尖。那店里黑压压的人已坐满了,白氏母女便不下车。伯和到店里胡乱吃些东西,买了两张烙饼,一盘子摊黄菜,泡了一壶开水,叫李富送到车上去,给白氏母女充饥。③29车夫先解下牲口去喂了,自己却要了一壶酒,拿烙饼卷了摊黄菜,吃着过酒。伯和先吃完了,站在店门口等车夫。此时门外停的车益发多了。本来是一条官道,狠阔大的,闹了个肩摩毂击,挤拥不开。伯和正望着时,一辆车子到了门首停下,车上下来了三个老者,也来打尖。店里面坐不下了,就在门外的一张破桌子上坐下。伯和看那三个人,像是个做买卖的样子,因走近一步,问道:“请问三位,可是从卫里来?可是往城里去?”内中一个老者道:“我们虽是从卫里来,却不往城里去,是往保安州避乱的。”伯和道:“卫里此刻不知可还太平?”老者道:“不要提起,已经闹得不成样子了!昨天洋人拨了几百名洋兵,到京城里保护使馆,火车已停班不开了。洋人要借火车进京,铁路会办唐观察不肯借,同他争了几句,洋人便拿起洋枪来要打,唐观察没了法,只得借给他。闻得沿路铁轨多有损坏的,不知他们也可曾到京?”伯和道:“我们出京多日了,车子不能按站走,老盼不到卫里。”老者道:“阁下想是要到南边的,到了卫里,赶着要走。我看,不到几天,那里就要大乱的了。最好是望天津到塘沽的铁路未断,先到了塘沽去,更放心些。”伯和道:“那一班大师兄,究竟是什么意思?”老者摇头道:“这是一班小孩子瞎闹,怕不闹个大乱子出来?可怜天津卫,从明朝至今,未曾遭过兵劫,这一回只怕不免的了!”①30说话间,车夫吃过了酒,套了车,要起身。伯和别过老者,跨上车檐,动身而行。这一天赶的快,已经过了廊坊。伯和因为吃了东西,饱了,跨在车檐上颠的不舒服,便下来同家人两个徒步而行。
行不到三里路,忽然一堆人卷地而来,也不知为数多少,没命狂奔,口中乱嚷:“不好了!毛子来了!”伯和被众人推的非但不能前进,而且要返身跟着他们向来路返走了。急的没了主意,那脚步又不能做主,后面来的人过于汹涌,任凭怎样支持,总是立脚不住。随着众人返走了十多里路,又不是原路。那车子也不见了,李富也失散了。不知失散后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回
紫竹林无处访鸿泥八百户暂时驻芳趾
却说伯和被这一群人卷地而来的冲散了,既不见了车辆,又不见了李富,又不知端的为了什么事这般慌张。问问那逃走的人,也都莫名其妙,只不过看见人走也走就是了。①31乱走了一阵,慢慢地散开了。伯和循着旧路,要寻那车辆。及至寻至原处,天已黑了,过往的车影儿也没了,大约这个时候都投了店了。只得就在近村店里去打听,又都没有,十分心急。时候又夜了,没奈可,只得也投了客店,胡乱过了一夜。
到了次日,天色黎明便起来,到各处去寻访,问了几家村店,都回说不知。暗想:莫非已经往前面去了?②32只得望南缓步行去,心中十分张皇,不知怎样才好,总不得一个主意。甚至连那李富都杳无下落,身边束了几十两银子,到了此时,转嫌累赘沉重,行走不便。心神无主的顺步乱行,遇见有村落的地方便去访问,总是毫无信息。行行去去,走到一个所在,远远的望见有一所高大房子。留心走近去看时,房子那边停着一串火车,那车头上还在那里冒烟。心中暗暗欢喜:莫非他们已经上了火车了?急急的望前而行,打从一片田上要越过去。正在低头之际,忽听得迎面一声叱喝。抬头看时,远远的站着一个洋兵,手执洋枪,许多洋人在铁路上作工。原来这里是落垡车站,洋人借了火车运兵进京,走到此处,铁轨被拳匪弄坏了一段,洋兵在那里收拾。伯和不知就里,前去观看,顺便要探访白氏母女消息,却被这个守路洋兵喝住。伯和不免一呆,便立住了脚。洋兵见他立定,便拿枪对着他要打。吓得伯和翻身就走。那洋兵从后追来,伯和舍命狂奔,方才得脱。①33心中愈觉凄惶,正不知白氏、棣华是否被洋兵杀害。投到一家店里打尖,顺便访问消息。此时已经过午,不是打尖时候,故店中人甚少。伯和便向店小二访问,小二顺口答道:“今天晌午时候,是有一辆车坐了两个娘儿们,到这里打尖来,说是要赶到卫里的。”伯和信以为真,因又问道:“我是昨天走散了的,此刻要雇一辆车到卫里去,不知可有雇处?”小二道:“这里小地方,没有车子。就有一两家车店,这两天来往的人多,早就雇空了。老爷要雇,还得赶上半站,到了杨村,凭你要雇车子也有,牲口也有。”伯和听了,吃过了两张烙饼,即便起身。走到晚上,不得到杨村,便在一个小村落觅了一家野店,歇了一宿。次日早起,赶到了杨村,已是中午时候。打过了尖,便雇一匹驴子骑上,加上一鞭,赶到西沽时,日已平西。早有车店接应,下得驴,歇了一宿。
次日清早,便步过了虹桥,雇了一辆东洋车,飞奔紫竹林而来,径到佛照楼问信。这一家佛照楼客栈,是广东人所开,十分宽大。凡是富商显宦,路过天津,都向那里投止。广东人自不消说,除了他家,再也不向别家歇宿的了。所以伯和一到,便来打听。入了栈门,向账房中询问,如此这般的两个女眷,可曾到此?那掌柜的便在客簿里一查,说:“没有。”伯和心中不觉登时失望,如堕五里雾中。只因他信了那店小二的话,以为他所说的一定是白氏、棣华了,依他所说,自然早已到了天津。于是一心一意,以为到了此地,准定可以相见的了。谁知那小二是随嘴乱说的,这一个却信以为真,到底望了一个空。不觉垂头丧气,只得又到紫竹林一带小客栈去打听,那里有个影子?只得自己仍到佛照楼投宿。他心中打算:这佛照楼是广东人麇聚之所,我先住在那里,或者他们后到,也可在那里相见。谁知佛照楼掌柜的,见他没有行李,不肯收留。伯和只得把如何出京,如何散失的话说了出来。提及了张鹤亭,那掌柜的和他相识,方才留了。伯和取出银子,草草的置备了铺盖,从此就在佛照楼住下,天天盼望踪迹。凡遇了门前车马之声,便跑出来张望,望见入门的人不是白氏母女又复嗒然若丧。他便这等盼望。
谁知白氏母女并未曾到天津来。那天在路上,遇了那一群人冲将过来时,冲得车横马乱,甚至有车翻马倒的。白氏母女所坐的车虽未翻倒,怎奈那车夫赁来的那匹骡子,性子极其倔强。北边的只套车,不象上海的洋式双马车样子。只有一匹牲口套在车辕之内,另外一匹是用一根长绳,一头拴在车上,一头拴在牲口身上的。两匹牲口,一前一后。那车夫自然把自己的牲口套在辕内,那赁来的用长绳拴了在前头走。一群人冲来时,把那骡子冲横了,本来向南走的,此时骡头却向了西。骡子的倔强性便发作了,向西飞跑,车子也跟着他转了向,这一匹牲口也被他带的不得不跟着飞跑了。车夫在车檐上,颠得跌了下来,及至爬起来追时,那里追得及?只跟在后面没命狂追,嘴里不住声的叫:“㖞!㖞!㖞!”①34原来北方的牲口,是懂得听号令的。平常赶车,只要车夫叫一声“㖞!”他便站住了不动。此时他跑的性起,自然任凭你叫一千声也没用的了。白氏母女,起先望见拥来了许多人,已是吓的魂不附体,及至那骡子性发飞跑,把车夫掀翻在地,更是吓上加吓。那路又不平,车子格外颠簸得利害。白氏不觉魂飞天外,魄散九洲,一阵晕了过去。棣华急得双手抱住,在车内大叫“救命!”那骡子一口气跑了三十多里路,将近一个村落,才被一个乡人拦住,一手执住了辔头,车才停了。骡子还把双足向后乱踢,棣华还在车内连哭带喊的叫“母亲醒来!”歇了半晌,那车夫方才气喘吁吁的赶到,向那乡人道谢。棣华一手搂着白氏,一手掀起车帘向车夫道:“你快到那里讨点开水来!这里人也吓晕了,快灌救要紧!”车夫道:“这个地方,那里去取水呢?”那乡人听了便道:“怎么,吓坏了人么?快快把车拉近村口来,我给你们开水!”说着,飞奔先去了。②35车夫拉了牲口,慢慢的向村庄上去。村庄上的人,知道有人在车上吓坏了,男男女女、老老幼幼,都跑出来围着车子观看,问长问短。此时白氏眼皮掣动,似有醒意。恰好那乡人拿了开水来,棣华道了谢,接过来,慢慢灌了下去。白氏一口气回了过来,微微睁开眼睛,说道:“吓煞我也!”车外的人都道:“好了!好了!回过来了!”棣华寻思:此时母亲病了,不便走路。因问:“这里是什么地名?有店没有?天已不早了,有店,我们先下了店罢。”那乡人道:“我们这里有名的乡庄,叫做‘八百户’;往西再走,便是‘九百’户。‘六百户’却在南道上,‘七百户’在北道上。③36这里并不是通衢大道,要下大客店,可没有。若是肯下小店,只我便是开店的。”棣华道:“就小店也不妨。”乡人听说,便把车拉到庄内,到了店门首歇下。棣华扶母亲下了车。乡人帮着车夫把行李取了下来,送到房里。白氏觉得身体酥软,头重脚轻,心神飘荡,气息微弱。①37棣华扶到炕沿坐下,忙忙开了铺盖,伏侍睡下。白氏道:“好女儿,你憩憩罢,辛苦了!你吓着了没有?”棣华道:“女儿不吓,母亲放心。”白氏道:“伯和贤侄呢?”棣华本来先受了那一群人冲来的吓,又受了骡子溜缰的吓,末后更见母亲晕绝了,这一吓更非同小可,那一寸芳心容纳了这许多吃吓的事,早把伯和吓得忘记了。此时被白氏一提,不觉失声说道:“嗳呀!”说声未绝,把脸一红,又咽住了。白氏忙问道:“怎么了?”棣华低声说道:“没有来。”②38白氏此时忘了自己身体酥软了,连忙坐起来道:“想是冲散了!这还了得,还不快着人去寻来!”棣华道:“母亲才吓坏了,自己将息着保重点罢!他—”说到这里,便登时顿住了口,两颊绯红起来。③39白氏一叠连声叫家人李富。棣华道:“李富也没看见,想是冲散了。我们车子打横的时候,还看见他在旁边,想必他也见我们,不定会寻来的。”④40白氏道:“丢了他们,可不得了。快去寻来!”便叫车夫去寻。车夫道:“来了那一大堆子人,把他们一卷,都卷的往北去了。这里走到原路上,有三十多里;再往北去,又不知在那里,怎样寻得来?天又快黑下来了!”棣华想了一想道:“我给你五钱银子,做跑腿钱,寻了出来,再重赏你。”说罢,在衣袋里取出一块五钱重的碎银出来,放在桌上。车夫拿在手里颠了一颠,道:“既如此,我便去寻来。”说罢去了。⑤41
白氏仍旧躺下。棣华心中七上八下,想着伯和到底不知怎样了。他若是看见我们的车子,自然该会寻来,但不知被那些人挤得他到那里去了?他是一个文弱书生,向来不曾历过艰险,这一番不知吓的怎么样了?病才好了的人,不要再吓出一场病来。忽又想起:他病才好了,自然没有气力,倘使被人挤倒了,岂不要踏成肉酱?想到这里,不觉柔肠寸断,那泪珠儿滚滚的滴下来。又恐怕被母亲看见,侧转身坐了,暗暗流泪。忽然又怪他为什么不跨在车檐上,便可以同在一起了。虽那车夫亦跌了下来,但跌虽跌了,可就知道跟寻了,不见那车夫到底追了上来么?又想这都是我自己不好,处处避着嫌疑,不肯和他说话。他是一个能体谅人的,见我避嫌,自然不肯来亲近。我若肯和他说话,他自然也乐得和我说话,就没有事了。伯和弟弟呀,这是我害了你了!倘有个三长两短,叫我怎生是好?这会你倘回来了,我再也不敢避什么嫌疑了。左右我已经凭了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,许与你的了。①42正在胡思乱想,那店家到门口来问道:“太太们做夜饭不做?”棣华回身看看白氏,却睡着了。因对店家说道:“你们做好了,多少拿点进来罢。”店家道:“我们这里是不做客饭的,要做时,请小姐拿钱去买面。”棣华取了七、八十文铜钱给他。回身看看白氏时,虽是睡着,却身上烧的火炭一般,两颊绯红。不觉慌张起来,抖了一床夹被窝,轻轻同他盖上,自家守在旁边。
天色已黑将下来,店家送进一盏马口铁的洋灯,放在桌上自去。棣华又想起天已黑了,他此时不知被挤在那里?今天晚上,又不知睡在那里?身边的金银,不要失落了才好;倘是失落了,便不好了。忽又想起他是一个文弱书生,不要反为了那些金银闹出乱子来!此刻正在乱离之际,这件事第一耽心。想到这里,不觉一阵阵的汗流浃背。忽听得白氏大叫一声:“贤侄快救我!”叫声未绝,便是惊醒了。棣华俯身问道:“母亲怎样了?”白氏张眼道:“什么时候了?”棣华道:“才断黑不久。”白氏道:“我身上可是发热?”棣华道:“烧得狠呢。母亲可要喝茶?”白氏道:“给我一口罢!”棣华忙取出茶叶,放在壶里,走到房门口,问店家要开水。店家道:“水还没开呢,等一会儿罢。饭,做饼还是做汤?”棣华回头问白氏,白氏道:“我不吃了,你爱吃什么,叫他们做什么。”棣华便对店家说道:“不吃了,留着明天做罢。”店家接了茶壶。棣华仍到炕沿上坐下,问道:“母亲方才做梦来?”白氏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棣华道:“母亲自己叫出来的。”白氏道:“叫什么?”棣华道:“叫…叫…叫‘贤侄救我!’把母亲自己叫醒了。”白氏道:“怎么真个叫起来?我梦见白天里那许多人又拥到这里来了,看见伯和贤侄也在人丛中。忽然一个人,拿起大刀杀进门来了,向我乱砍,我便叫起来。这一叫,就醒了。”说话间,店家送进茶来。棣华斟了一杯,递给白氏。白氏喝了,说道:“我又是头痛,又是头重,怎生是好?”棣华道:“母亲将息点罢,不要劳神了。”白氏道:“方才你背着我流泪,我也在那里伤心。伯和虽是我的女婿,却是人家的儿子。倘是散失了,不到几天还得相见便好;倘或有什么长短,将来怎生对亲家!”棣华听了,触起心事,止不住一阵珠泪又扑簌簌的洒将下来。白氏道:“我儿快不要伤心,你要这样,我更难过了。”正说话间,外面忽然闯了一人进来。未知此人是谁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四回
侍亲娘荒店觅茶汤寻夫婿通衢张字帖
却说白氏母女正在彼此互相慰藉,忽然闯了一个人进来。抬头看时,正是那车夫。白氏忙问道:“找着了没有?”那车夫满脸酒气,手里拿着一根旱烟管,薰得满屋子的大蒜臭,大着舌头说道:“那里都找到了。今儿那一闹,走散的人也不知道多少。各处车店里去问,都说是来找人的也不知有多少起,谁有空儿去问他姓什么叫什么!把我的腿也跑折了,也问不出个影子来。”①43棣华便道:“你去歇歇罢。”那车夫便出去了。棣华对白氏道:“母亲,这件事却怎生是好?我们且不要虑日后的事;就是眼前,没个男人,我们在路上也不得方便。况且母亲身上又不好。”白氏道:“此时我也没了主意了,只觉得头晕头痛,心里乱跳,身上又烧得滚烫。你叫他们弄点午时茶我吃罢!”棣华答应着,取出午时茶来,走到房门口要叫店家,谁知都睡了。叫了几声,不见答应,取出表来一看,才得九点钟。要自己出去弄时,那房门以外是漆黑的。正在那里呆想主意,白氏道:“他们睡了,便由他去罢!”棣华道:“他们睡了,待女儿去弄来。”白氏此时觉得十分辛苦,也急于望好了好动身,便由他去弄了。棣华取了一根纸捻儿,点了个火,出到外间。四面一照,只见墙上挂着一盏马口铁洋油灯,便先把他点着了。四面一看,只见西面靠墙摆着一张方桌子,桌上横七竖八的摆了许多筷子碗盏之类。东面墙脚下打了一口土灶,树叶、树枝、高粱秆子铺满一地。灶上安放着一口铁锅,旁边放着一个沙罐。拿过来一看,是空的,却没有盖,又没有水。吹着了纸捻,到院子里一照,并没有什么,只有两匹牲口拴在那里。回到后院一看,有一口小缸,用一顶戴残的草帽盖住,揭开一看,喜得是半缸水。便进去在桌上取一个碗出来,先洗干净了,取了一碗水,舀在沙罐里。又没有小炉子,寻了许久,在树叶堆里寻了出来。这沙罐没盖,便拿一个碗来盖了。抓一把树枝、树叶,生起火来。①44不一会,水开了。揭去碗一看,是碧清的,才想起未放午时茶下去。忙到房里取出来放下去,煎了一会,约莫好了,舀了一碗出来。把炉子里火弄熄了,壁上的灯也灭了,拿到房里去。白氏却又睡着了。便轻轻推了一下道:“母亲!吃茶罢。”白氏梦中大惊而醒,问道:“做什么?”棣华道:“母亲休惊,女儿在这里。”白氏道:“我睡着了,就是梦魂颠倒,甚是害怕。”棣华道:“这是母亲受了惊之故,静养点就好了。午时茶煎好了,可要吃一口?”说罢,递了过去。白氏坐起来,吃了几口,重又睡下。棣华取过夹被窝,代盖了,守坐在旁边。白氏昏昏沉沉,又复矇眬睡去。
棣华此时一灯相对,又复万念交萦。想起伯和此时到底不知在那里?身子究竟平安否?恨不能够即刻有个人代他通一个信。又悔恨错出了京,倘使同在京里,到了事急时还可以相依,或不至散失。又想起父亲在上海,那里知道我母女困在此处?那一寸芳心,便似辘轳般转。又念倘得伯和平安无事,到了上海,他自然会寻着父亲。那时父亲知道我们相失,又不知怎样着急了。咳!但愿他平安到了上海,就是父亲着急几天也罢了,好在我们也总有到上海的日子,我们到了,父亲自然不着急了。或者我们到了天津,先发个电报到上海,父亲自然放心了。忽然想起伯和曾否到上海,只消到了天津,打电报去问父亲,便知道了。想到此处,巴不得当夜就到了天津。无奈母亲病了,明天料来不能上路,不知几时才好?若得早到一天,岂不是可以早知道一天么?忽又想起伯和纵使到上海,则我们此时赶到天津去,他也不过在轮船上,未必就到;纵发电去问,亦是枉然。想到这里,不觉自己啐了自己一口。心中又忽然一阵胡涂起来,什么都不想,只看着那似豆的残灯,在那里出神。
忽听得白氏从睡梦中哼起来,忙俯身在额上摸了一下,却出了一额的汗,忙取过手巾拭去。白氏醒了,又哼个不住道:“女儿!我此刻格外辛苦了,头晕的就同没了主一般,只觉得身子是飘飘荡荡的,又头重的抬不起来,如何是好。”棣华道:“母亲身上可有汗?”白氏道:“通身是汗了。”棣华又伸手到身上,都代拭干了。说也奇怪,汗虽出了许多,他那烧热仍旧未退,只觉得烧的比先前厉害。棣华益发慌了。白氏又要午时茶喝,棣华道:“只怕吃不得了,出了这许多汗,什么风邪都该散了,为甚还不退烧呢?想来是不对症的了。”白氏便不言语。棣华盘膝在旁边守着,愈觉得凄凉。忽听得窗外一阵狂风过处,洒下雨来,打得纸窗淅沥,愈觉得愁肠百转,度夜如年。白氏睡了又醒,醒了又睡,身上的汗,出个不止。醒一回,棣华伏侍揩拭一回,直到天色黎明,还没有睡。白氏的病,更觉得重了,哼声不止。
棣华暗想:母亲病势如此,眼见得不能起身的了。这辆车子,要十四两银子一天,如何用得起?好在他昨天已经把车价开发了,不如且打发他走了罢。三、两天母亲病好了,再作打算便了。想定主意,天明之后,便对那车夫说:“你且回去,我们此刻暂时不能动身了。”那车夫道:“说过到天津的,怎么半道上好回了我?”棣华道:“人病了,不能动身,知道病到几时?你这十四两银子一天的车价,我们出不起。”车夫道:“今天就走,只要一天半就可以到天津了。你们回我的,这一天半的价总要给我。”棣华暗想:这个人借端撒赖,真是可恶!又见那店家及几个不相识的人都站在门口观看。想给他几两银子原不要紧,但是钱财露眼,须防歹人起心。因撒了一个谎道:“给你原不要紧,但是我们带的银两汇单,一切都在陈少爷身上。他走散了,叫我拿什么给你?倘使不是走散了,有银子在身边,也不回你了。”车夫沉吟半晌道:“车价没了,茶酒钱总要给我两个。”棣华取了一块碎银,约有二、三钱重的,给了他。车夫接过来,便自己套着空车去了。棣华便问店家:“这里可有好大夫?”①45店家道:“大夫便没有,有一个药铺里的掌柜,他会治病,不消诊脉,只要把病情告诉了他,抓几样药来,吃了就好。”棣华道:“不知靠得住靠不住?”店家道:“那里靠不住可以代人家治病的?我们这里八百户的人,那个生病不是请他治的?”棣华便把母亲受吓得病,头晕、发烧,吃了午时茶,出了汗,烧不肯退,病又加重的话,对店家说了,叫他去抓药。又恐怕他忘了,又取出笔砚来,逐一写了出来。因为十三岁上便荒了读书,此时提起笔来,十分勉强,慢慢的写完了,自己又信不过有写白字没有,怕弄成笑话。因为病情要紧,只得老着脸,交给店家拿去。那乡庄人家,看见姑娘们会写字,便十分稀奇,传将出去。
那店家的内眷,本来看着他母子两人,不过是个过客,住一宿就走的罢了,所以没甚招呼。及至闻得棣华会写字,便走来招呼夸奖,称奇道怪,说:“象我们乡庄儿上,爷儿们也没几个认识字的呢!”②46又问:“太太病的怎样了?阿弥陀佛,怪可怜的!太太们金枝玉叶,平常轻易不出门,碰了这种事,自然这吓唬出病来了。”棣华本来为人极是和融,便也同他对答,倒可以借他解闷,免了许多胡思乱想。谈了一会,店家抓了药回来,道:“忘了带钱去,是赊着的。”棣华问:“是多少钱?”店家道:“五百钱。”棣华打开药包一看,内中有一样朱茯神、一样朱麦冬是认得的,其余便不大认得出来。因说道:“这里的药很贵,怎样便值到五百钱?”店家笑道:“小姐是从京城里来的,不知道咱们这乡庄上的规矩。咱们这里一吊钱,只有一百四十个大钱;五百钱只有七十文。”棣华这才明白了,便数了七十钱还他,自己要去煎药。那店家内眷忙叫店家去代煎,自己要和棣华谈天。棣华只得称呼他嫂嫂,他道:“这个称呼不敢当!我的小名叫五姐儿,邻居、朋友个个都是那么叫我,小姐也叫我五姐儿罢!”棣华笑了一笑,问他姓氏。五姐儿道:“我们当家的姓张,叫五哥儿。①47我娘家姓李,自小到这边来做童养媳妇,所以就那么哥儿、姐儿的叫惯了。”棣华听了,暗想:看他们虽是乡庄人家,倒是从小童养过来,夫妻相守着永不分离的,多少快活!我与他若是向不相识的,倒也罢了,偏又是从小同居、同砚过的,叫人回想起小时候的友爱情形,便要时时挂念着。此刻又是同行,承他多般体贴,正是令人感激得,又不好意思说出来,偏又分散了,令人好不挂念。想到此处,不觉出了神。那五姐儿还有一大串说话,他竟自没有听见。两人又谈了许久,只见五哥儿送了一碗药进来。棣华伏侍母亲吃了,仍旧睡下。五姐儿又问棣华吃什么饭。②48棣华道:“其实吃不下,不吃也罢了。”五姐儿道:“昨儿晚上听说就没吃,今天再不吃不饿坏了么?待我去清清的做一碗片儿汤来小姐吃罢!③49太太病人,不能吃饭,咱们家有小米,我去做一碗小米粥来。”说罢去了。一会儿果然端了一碗片儿汤来。棣华道谢,五姐儿放下自去。棣华走过桌子边坐下,拿筷子调着,只见那面色黑得不像个样子,只呷一口汤。五姐儿又端了一个碗进来道:“小姐胃口不好,加上点忌讳罢。”④50棣华道:“费心得狠,其实我真是吃不下。”接过来,顺手加上一点,又呷了一口汤,勉强吃了两片,便不吃了。再一会儿,五姐儿拿了小米粥进来,见白氏正昏昏沉沉的睡着,便轻轻说道:“烫着呢,由他凉凉也好。”棣华点点头。五姐儿看见片儿汤还没动,便道:“小姐怎么认真一点也不吃?别饿坏了!”棣华道:“吃不下,怎么办呢!”五姐儿拿了出去,又盛了一碗小米粥进来,道:“小姐吃不下,吃点粥罢。”棣华其实肚子里是饿了,不过心烦意乱,胃口不开,吃不下去。今见五姐儿那般殷勤,便勉强拿来吃。这小米里面,又是许多细砂子,嚼在牙上,格吱格吱的好不难过,只得呷到嘴里,便直咽下去。恰好吃完了,白氏醒了,棣华便端过粥去,伏侍母亲吃粥。吃了一碗,五姐儿问:“可还要添?”白氏道:“多谢,费心得狠!不要了。”五姐儿收了出去。
白氏道:“睡的骨头生疼的,扶我坐起来罢。”棣华扶白氏坐起,又取过伯和的铺盖来,放在一边,叫白氏靠着。因为拿动了这个铺盖,又触起了心事,一阵心酸,又复流泪。白氏看见,明知女儿心事,然而自己也正在为了这个烦恼,没有说话好解劝他。棣华忽然想了一个主意,便对白氏道:“母亲,他—”说到这里,又顿住了。白氏道:“我的好女儿,你有话说罢。我和你母女至亲,又没有外人,什么话不好说呢?”棣华道:“我想昨天散失之后,他一定也找我们。何不写几个字,说明我们在这里等他,拿到外面去贴起来?他见了,自然会寻来。”白氏道:“好主意,①51你便快写起来罢!还得要多写几张,凡是在往来大路以及车店客店门口,都贴起来才好。”棣华忙取出笔墨笺纸来,在桌子上去写。写着“陈伯和鉴:有人在八百户—”写到这里,便顿住了。出去找五姐儿问道:“你们这个店,可有个店名?”五姐儿道:“我们这个店,还是五哥儿太公手里开下来的,叫做‘张家店’,邻近各处乡庄都有名气的。②52小姐问他做什么?”棣华道:“我不过这么问一声儿。”说罢,回到房里,在笺纸上接写了“张家店守候,望速来。切盼!”总共二十个字。自己看了一看,虽然写不端正,却还认得是个字。便一张一张写来,写了二十多张。五姐儿走进来看见了,便问道:“写许多字儿做什么?”棣华道:“要烦你们五哥儿代我拿到我们昨天失散的地方张贴起来,好叫失散的人看见了,寻了来。”五姐儿道:“正是,我还没有动问,你们失散的是那一位?”棣华见问,红了脸,答不出来。白氏在炕上连忙代答道:“是一个亲戚,同伴出京的。”五姐儿便叫了五哥儿来,教他去贴。棣华又切切叮嘱,叫他贴在容易看见的地方,以及车店、客店的门口。五哥儿答应去了。此时已是下午申牌时分,五哥儿直去到傍晚时候,还没有回来。
忽然门外来了一伙人,有五、六个之多,要来投宿。五姐儿招呼了进来。棣华道:“这却怎处?我们怎好和他们同在一起?”五姐儿道:“不要紧,小姐们搬到我屋里去。”说罢,便代把铺盖行李搬到对过一间来。①53棣华扶了白氏过去,五姐儿便招呼那伙客到客房里。棣华扶白氏上炕坐下。这边炕上,多了一张炕几,地下却没有桌子,只有两把竹椅,墙上贴了许多五彩画张,画的都是一出戏,如《四郎探母》、《卖胭脂》之类。忽然看见旁边贴了一张字纸,仔细一看,不禁为之愕然。要知这张字纸是什么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五回
警恶梦旅夜苦萦愁展客衾芳心痴变喜
且说棣华扶了母亲过来,伏侍坐下。忽见墙上贴的五彩画张旁边,贴了一张字条儿,正是自己写母亲病情的那张纸,不觉暗暗称奇。不知贴在这里是何用意?①54白氏坐了一会,五姐儿掌上灯来。棣华问道:“我们住在这里,你们又到那里去睡呢?”五姐儿道:“不要紧,我在这里陪着,让五哥儿到客房里睡去。”棣华道:“那客人肯么?”五姐儿道:“小姐不知这乡庄儿上的规矩。那边客房里,常时一睡十七八个人,都挤在一个炕上。还有人过多的时候,这屋里也住客,我就到后面搭个板铺儿,五哥儿还不是混在客人一起么?这是常惯的事,小姐只管放心。”此时白氏坐的乏了,仍复睡下。五姐儿到外面烧水,招呼那伙客人洗面洗脚,又代客人做饭。一会儿,又送了两碗小米粥进来,一小碟子咸菜。棣华见他这般殷勤,心中倒觉得不安。②55伏侍母亲吃了一碗,自己也勉强吃了。五哥儿回来了,说:“字帖儿都贴好了。今天外头好不热闹!③56来了多少义和团,都说是赶到卫里杀毛子的。我在那里看了一会儿,到这会回来。”棣华听了,又是耽心。只因听了义和团的话,不知伯和怎样?倘使遇见了,不知可碍事?再过一会儿,人静了,白氏对棣华道:“今天吃的药,倒有点意思。此刻好多了,头晕也轻了,那觉着轻飘飘的也没了,只是头痛、发烧,依然不好。明日再去抓一服来吃,只怕就可以望好了。”
棣华听说母亲好点了,自是放心。因为昨夜通宵不寐,觉得倦了,便在白氏身旁睡下。一心一意去想念伯和,不知他今夜又宿在那里?这等乱离之际,不知可曾遇了强暴?又不知可曾安抵天津?……那心中忽喜忽悲,说不尽的心事。正欲矇眬睡去,只见五姐儿说道:“恭喜小姐,你家陈少爷到了!”①57棣华听说,连忙起来问:“在那里?”五姐儿道:“在外面,就来了。我同小姐去看来。”棣华便起身同五姐儿走到门外一望,原来是一条康庄大道,那逃难的车马络绎不绝,那里有个伯和在内?正自仔细辨认时,五姐儿指着前面道:“小姐你看,那边不是陈少爷么?”棣华顺着所指处望去,果然见伯和跨了一辆车檐,笑容可掬的过来。暗想车里面还有甚人?他还是跨着车檐呢!回眼一看,那赶车的正是出京所用、今天早起回了他的那个车夫。不觉暗暗欢喜道:“原来是他代我们寻着的。”因便高声叫“伯和贤弟!”叫了两声,那辆车子从自己身边经过,伯和却只做听不见,车夫赶着牲口,径投南道上去了。棣华不觉十分悲苦,暗想他一定是怪我一向避嫌,不肯和他说话,因此恼了我了。②58又不好意思过于呼唤,拿着手帕在那里拭泪。忽听得旁边有人说道:“好忍心!姊姊一向不理我。”回头看时,不见了五姐儿,却是伯和站在那里,不觉转悲为喜。正欲说话,那过往的车子内,忽有一匹牲口走近自己身边嘶叫起来,不觉吓了一跳。猛回头看时,只见眼前漆黑,不见了伯和,那牲口还在那里嘶叫。宁神一想,原来还睡在炕上,炕几上的灯已经灭了,那伙客人骑来的驴子拴在院子里,在那里嘶叫。才知道是做梦。③59回想梦中光景,伯和何故不理我?大约是我日间苦思所致。猛可想起梦中见了车夫代伯和赶车,又想起打发那车夫时曾说及所有银子、汇单都在伯和身上,不要那车夫记在心里,出去遇见,图害了他。此刻乱离的时候,有甚王法?果然如此,可是我害了他了。我想念他,梦见他,自是常事,何以又看见那车夫呢?愈想愈像真的,不觉如身负芒刺,万箭攒心,一阵阵的冷汗出个不住,不由得呜呜咽咽的哭起来。暗想他若是因此丧生,我便是相从地下,也无面目相见,叫我如何是好?愈想愈伤心,愈伤心愈哭,④60把白氏哭醒了,问道:“女儿何事痛哭?”棣华答不出来,仍是抽咽不止。白氏叹口气道:“我儿,不要伤心了!万事皆前定,但愿‘吉人天相’,女婿平安,便是两家洪福。”说到这里,顿住了不说。棣华听了,更是伤心,几乎要放声大哭。白氏也忍不住呜咽起来。棣华见母亲哭了,便连忙忍住道:“母亲正怕睡的骨头又要疼了,女儿起来捶捶罢。”白氏道:“不疼,不要捶,你睡罢。”棣华道:“女儿左右睡不着。”说罢,便坐起来,黑摸着代母亲捶腿。白氏道:“此刻什么时候了?”棣华道:“方才听见远远的打四更,这乡庄儿上的更次不见得准;灭了灯,又看不见表,也不知是什么时候。”捶了一会,白氏又睡着了。棣华兀自暗暗垂泪,恐惊醒母亲,不敢呜咽。①61伏在炕几上,听着村鸡乱唱,不久就是天明。五姐儿睡在炕几那边,一觉睡醒,见棣华呆呆坐着,便道:“小姐起来得好早。”棣华道:“睡不着,半夜里就起来了。”五姐儿翻身起来,对棣华定睛一看,道:“小姐你哭什么来?眼睛都红肿了!”棣华道:“不曾哭什么。”五姐儿叹口气道:“出门人自然是苦的。”②62说罢下炕,去张罗弄水洗脸。是日又叫五哥儿去撮了药,白氏吃了。
做书的有话便长,无话便短。白氏在此养病,一住就是十天。那病却是不好不坏的,只管在那里发热发烧。棣华是念夫愁母,寸心无有宁时,自不必说。过到第十天上午,忽然一个人走进来问:“张家店是这里么?”五哥儿答应道:“是。”那人道:“可有一位张太太和一位小姐住在这里?”棣华听见,连忙问:“是谁?”一面走出房门。往外一看,却是李富。走前两步,请了个安。棣华这一喜,喜的说不出来,就如见了亲人一般,也自忘了什么是个嫌疑,忙问道:“少爷呢?可和你一同来?身子可好?”③63李富道:“小的也因不见少爷……”棣华听了,便如冷水浇背一般,登时便丢去了一天欢喜,又担上了一担忧愁,便退了入房。李富走到房门口,给白氏请了个安,说道:“自从那天失散之后,小的寻不见车子,又不见了少爷,思量总是往卫里去了,便雇了一匹牲口,要至卫里。走着走着,走到铁路旁边,看见好些洋兵,不知在那里做什么。小的只看了一看,那洋兵便对着小的打了一枪,④64在肩膀上擦过,连忙跑了回来,下在店里养伤,今天才好了。听得外面风声紧的了不得,天天往卫里去的义和团,也不知多少。要出来打听,在店门口看见一张条子,写的是有人在这里等少爷。料是亲家太太在这里,因此寻到这里,果然得见。此刻外面乱的不得了,多少人从卫里往这边跑;卫里是去不得的了。小的打听来,此刻只有山东地面太平。亲家太太,赶紧动身才好,这个地方,只怕也不得安静!”五哥儿在旁边说道:“不错,我们相近的七百户、九百户,都请了大师兄来设坛学拳。我们这里,也不过这一两天就有大师兄来了。”棣华听了,又是悲苦,又是害怕。白氏道:“你少爷到底那里去了,可打听得出来?”李富道:“料来总是到卫里去了,但得到了卫里,此时早到了上海了。亲家太太早点动身要紧。”棣华道:“此刻太太病着,怎么好动身?”李富道:“不知亲家太太是什么病?从水路动身不要紧。此时也只有水路太平些;若再走旱路,再像前回那样子一来,就不好了。”白氏道:“如此,你便去雇船罢!我头回吓怕了,再禁不起了,还是早点走罢。”棣华哭着对母亲道:“他还没有来,我们走什么?”白氏强慰道:“他已经到了天津,自然就到上海去了,我们等在这里做什么?并且我还有个主意在此:这里五姐儿夫妻都是好人,我们只要重托他,如果女婿到了,告诉他我们往山东去了,叫他也跟去。我们到了山东,也照样写着字帖儿,帖在通衢大路,他自会寻来。”棣华道:“山东地方大得狠,我们到那里呢?”李富接口道:“此刻逃难的人都说德州便太平,我们就到德州罢。”五姐儿道:“这就可以办得到了,倘有人来问信,我便指引他去便是。”棣华道:“母亲也要告诉他那模样儿,不要错指引了别人。”①65白氏心急,一面叫李富先去雇船,一面告诉五姐儿伯和的面貌。五哥儿告诉李富说:“这里没有船叫,往东南走三十里,清宫庄东面才是运河,才有船可叫。”李富听了,便到外面赁了一匹快骡子,加了一鞭,飞也似的去了。
这里白氏便叫棣华收拾行李。棣华虽然记念伯和,也恐怕母亲再受惊吓,禁当不起,只得含悲茹痛检点起来。②66五姐儿也在旁边帮着收拾。棣华因为五姐儿百般殷勤,此时临别倒有点恋恋不舍之意。③67收拾好了,又叫五哥儿去多抓几服药,预备母亲在路上吃。开发店钱,也不和他细算了,取出一锭五两重的银子,算了店钱。五哥儿夫妇千恩万谢,喜欢无量。棣华又念五姐儿连日伏侍勤劳,在小指上褪下一个小小的金戒指来给与他道:“辛苦了你几天,留下这个给你做个纪念罢!”④68五姐儿吓得连忙万福道:“小姐这是那里说起!我今生受了,来世再报小姐的大恩!”⑤69棣华道:“这是我酬谢你的意思,不算什么,何必说报?”五姐儿吐出舌头道:“小姐,你便说不算什么,这个金器,我们乡庄儿上人家,前一辈子也没有见过呢!”①70棣华道:“这里可有车雇?回来我们上船,还要坐了车去呢。”五姐儿道:“车是没得雇的。本庄刘太公家自己有着一辆车子,我叫五哥儿去借来用用,可以使得。”五哥儿在外答应道:“可以使得,我就去借来;回来我自己赶车,便送太太们下船。”②71棣华道:“这更好了,费心得狠。”商量停当,吃过饭后,申牌时分,李富和一个船户,都骑着骡子来了。李富说道:“船价贵得狠,大点的船,动不动要二百多两银子才肯到德州。小的雇的是一只小船,没有中舱的,只有内外两舱,也要一百两银子。小的大胆,雇定了。人少,这只船也够了。”白氏道:“只要坐得下就是了,此刻是逃命的时候,还讲究什么?”李富便和船户搬取行李到车上去。棣华别过五姐儿,扶了白氏上车,然后自己上去。五姐儿送到车边,代下了车帘。那船户把骑来的骡子拴在车上,做了个双套车。李富自去把骡子还了主人,然后同船户跨上车檐。五哥儿赶着牲口便走。看看走到日落崦嵫,才到了清宫。船户还了赁来的骡子,赶到岸边时,已断黑了。船上人打了灯笼,先接应了白氏母女上船,然后搬取行李。棣华又检了一块碎银子,谢了五哥儿。五哥儿不肯接受,棣华道:“你今夜断不能回去,在这里住店也要使用,拿去罢。”五哥儿方才接了,拜谢而去。③72
白氏母女住了内舱,李富住了外舱。他的行李,当日散失时,本在车上,此刻便取了出去。船户来揭开舱板,把两口小皮箱放在舱下,铺平了,竟是一个平舱。棣华恐怕母亲睡的骨头酸疼,开铺盖时便把自己的一床褥加铺了上去,意思要就同睡在一个铺上。白氏看见,便道:“也好,我垫厚些,你便可以用了那一副。”说时,指着伯和的铺盖。棣华把脸一红道:“我就同母亲一铺罢。”白氏道:“这又何苦,天气慢慢的热起来了,挤在一处做什么?”说罢,拉过铺盖去解。棣华道:“既然母亲怕热,又这么分付,我就用了他罢。”接过铺盖开了,铺好;又把自己的一床夹被窝支起来,做个帘子,隔断外舱。是夜,棣华用了伯和被褥,不觉情极成痴,默念虽未成礼,今日奉了母命先用了他的衾枕,或者是他日同衾之兆,也未可知。这一点痴念萦在心上,不知不觉,把一切愁苦都暂时丢开。只打算将来成礼之后,如何恩爱,如何相敬……想起他在村店时,那般体贴,又是彼此同遭过这场患难,将来不知要生受他多少温存。想到得意之处,转觉得心痒难挠起来,遂不觉酣然睡去。①73不知何日始达德州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六回
火熊熊大劫天津卫病恹恹权住济宁州
却说棣华在张家店里一住十天,既忧虑母亲之病,又不知伯和的生死存亡,更兼那店房又矮又小,郁着一屋子的闷气。有时到院子里走走,又是满院子的骡马粪臭,夜静时,直薰到屋里来;加之心中悲苦,何曾得一夜安眠?今夜到了船上,这船虽小,却靠在河边,气息为之一清。他又展开了伯和衾枕,陡生痴想,心中为之一畅。所以就酣然睡去,连梦也没有一个,直到天色平明方醒。坐了起来,看看母亲,还自睡着。水面上早起有点微凉,盘膝坐着,把夹被窝盖着,在那里玩弄出神。默念昨夜那一番痴想,不知能如愿以偿否?倘能如愿,我今日便多受些苦,也是情愿的。只是苦了他,不知失落到何处?我这里想念他,他的想念我只怕还要利害。已经到了荆天棘地之中,再受那相思之苦,不要把他身子磨坏了。忽又想起小时候读过《孟子》,有几句是“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。”他今年才十八岁,便遭了这流离之苦,将来前程万里,正未可知;说不得夫荣妻贵,我倒仗了他的福了。①74想到这里,又复十分自慰,抚摩着那衾枕,聊当相见。呆坐着出了一会神,白氏也醒了。棣华便问:“母亲今天可好点?”白氏道:“不过如此。船开了没有?”棣华道:“还没有开呢。”掀开帘子一看,李富也起来了。看见棣华便道:“请小姐打发点银子,买点粮食,好开船。”棣华听了,取出一块银子,约有二两重,交给李富。李富叫船户秤过,嘱其到岸上买点米面咸菜之类。一会儿买了回来,便开船。
走了一天,到了一个所在,只见帆樯林立,好不热闹,船便泊定了。棣华问李富: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李富也不知道,转问船户,船户道:“清宫庄下船的地方是个支河,这里才是大路,有名的叫做西大湾子,前面便是卫里。”棣华吃惊道:“我们为的是卫里不太平①75才要到德州去,为甚倒走到这里来?”船户笑道:“总要越过这里,转向南路,到了静海,才是往德州的大道。你看这里所靠的多少船,都是避乱的。这里离洋场狠远,是不要紧的地方。你们看这些船,在这里也不知靠了多少日子,不肯开行;不过暂时避在这里,总望没有事,他们便仍旧上岸,不去远了。”棣华听了,方才明白。是夜,就在西大湾子停泊过宿。次日起身开行,谁知这里停泊的船,盈千累万,舳舻相接,竟把河道塞住了,不得过去。船户百般为难,在众船缝里钻行。从日出时忙到日入,走不到三里路,只得停住。这还是幸得船小,才有缝可钻,若是船大了些,竟是寸步难移的了。到了半夜,恰值潮水涨了,船户又起来觅缝钻行,只走了半里多路,又复被大船挡住,只得泊了。如此一连三天,不得过去。
忽然这一天,远远望见浓烟蔽天,半日不熄。外面各船户互相大惊小怪的传说义和团放火烧天津城里大教堂。白氏听了,又是惊慌。棣华连忙过来搂住了,说道:“母亲不要害怕。这是岸上的事,我们这里离得远着呢,况且又在水里,是没事的。”口中是如此劝慰,心里是惦记着伯和:此刻不知可在天津?倘在那里,便不好了。怎能想个法子,知道他的下落才可以放心呢!到了夜来,望见那浓烟的所在,便变了一片火光。左右邻船,都在那里喧呼议论,都是南边人声口居多。纷扰到半夜,方才略静。
到了第四日,又忙了一日。船户道:“好了!看过去前面只有百十来条船,明日怕可以出去了。今天晚上是四更天的潮,我们赶四更再走罢。”棣华在舱内听得,略略放心。只是念着伯和,未免暗暗落泪。吃过晚饭,正在倚枕歇息,忽然一阵外面人声鼎沸起来,吃了一大惊。推开篷舱观望,又被旁边一号大船挡住,看不见什么。白氏已吓得打颤,棣华道:“母亲休惊,女儿问来。”掀起窗子问李富,李富却往船头去了,叫了几声都不听见,便对白氏道:“母亲不必惊怕,没有甚事,待女儿出去看来。”白氏道:“你小心点儿。”棣华道:“女儿知道。”说罢鞠躬出到船头,李富看见,连忙站过半边,道:“小姐小心。”棣华出到船头,站起来抬头一看,这一惊非同小可:只见远远的起了六七个火头,照得满天通红,直逼到船上的人脸上也有了火光影子。人声嘈杂之中,还隐隐听得远远哭喊之声,不由得心头小鹿乱撞。忙问李富:“是那里走水?”李富道:“还不得确消息。听说是七八处教堂同时起火,都是义和团干的事。”棣华再抬头望时,只见岸上树林中的鸦鹊之类,都被火光惊起,满天飞舞,火光之中,历历可数。天上月亮映的也变了殷红之色。心中不住的吃吓,忙忙退入内舱,脸上不敢现出惊惶之色。①76白氏问:“到底是什么事?”棣华道:“又是岸上失火,那些人便大惊小怪起来,没有什么事,母亲只管放心。”说罢,便坐近白氏身边,轻抒玉腕,代为捶腿。心中只念着伯和:如果他还在天津,此时正是生死存亡的关头,不知可脱得了这个难?万分悲苦,却又诉不出来,对着母亲,又不敢哭,那眼泪只得向肚子里滚。外面那些人,一阵阵的怪声乱叫。白氏道:“明日再走不出去,我便吓死在这里了。我那虚飘飘的病,服了药本来好了,此刻可又发作了。”棣华道:“母亲但请宽心。据船户说,明天准可以出去了。”白氏道:“果能如此,我就有了命了。”此时白氏的烧热病又重起来,昏昏沉沉的睡去,只撇下棣华一个,独自伤心。到了四更时分,众船户果然起来,设法把船移动,辛苦到天亮,果然离开了大队船只。众人满心欢喜,撑篙打桨的走到薄暮时,到了静海。谁知这里避难的船,比西大湾子更多。一望无际,都是帆樯;仍旧在船缝里钻过去。争奈此处河道甚窄,竟有终日不能移动一步的时候。无论白氏母女心急如焚,便是几个船户,都说晦气。从静海走到独立,本来只有一天的路程,这回却走了一个多月。只见岸上的义和团,成群结队,裹红巾、束红带,持刀弄棒的,互相往来,也不知他做些什么。自从离了独立,才能畅行;然而遇了码头,仍有许多避难船只,不过不像那么拥挤罢了。从此,按站前进。
不日,到了德州城外。只见旌旗招展,刀剑如林,正不知为着甚事。泊定了码头,不敢就登岸。②77李富和一个船户上岸去打听,一会儿回来,那船户慌忙开了船,往下站而走。棣华问道:“这不是德州了么,为甚还走?”李富道:“方才打听得京城已被洋兵打破了,天津也失了。此刻各省督抚都兴兵勤王,这岸上是山东抚台袁大人的勤王兵,方才到此,正要封船,由水路进京。所以船户忙忙开了,是恐怕被官封了舱,白当苦差。”③78棣华道:“他便如此,我们为甚要多走一程?你可去问问他们,怎么说法?”李富听说,便从船舷上往后梢问船户去了。白氏道:“我有一句话和你商量:我们自从离了静海之后,一路上还算平安。只是我的病一天重似一天了,药是早吃完了。我此刻思家甚切,与其在这里耽搁住,不如和船户商量就叫他直到清江浦,我们由镇江附轮船回上海罢。”棣华道:“母亲不说,女儿也想过来。这个本是最好的办法,但是我们在八百户约下人家德州相会的怎样了?”①79白氏道:“这个呢,怪不得你老记着不肯忘,便是我也时常记在心上。但我想他又不是个呆子,那有尽着担阁之理?此刻早到了上海了。不信我们到了上海时,包管他已住在我们家里了。”棣华低头一想道:“万一他寻这里来,我们走了,岂不误事?不如仍回到码头上,仍旧写几个字帖儿,在码头上要路贴下,说明我们已经南下,就是他到了,也可以知道。”白氏道:“这个主意也好。”母女商量停当,恰好李富问了船户,从后梢出来回话。说:“船户的意思,再往下走一站,请太太们在下一站登岸。小的和他争论不得。”棣华道:“现在我们打算径往清江浦,你问他要加多少钱;并且要回船停泊一会儿,我们要到岸上贴两张字帖儿。”李富又到后梢去说了半晌,出来回说:“径到清江浦,他只要加五十两船钱,大约他们也情愿到南边避几时的意思。小的同他说明白了,此刻已经转舵回船了。”棣华听说,便在网篮里取出纸笔,伏在舱上写字帖儿。等到船拢了岸,搭好了跳板,棣华已写好了十几张。李富领了,到岸上去贴。心中暗想:我们从卫里动身,走了两个多月才到此地,少爷就是来,也不知何时方到。这里是个热闹城市,不比乡庄儿上,贴不上几天,便被人家的招帖盖住了,有何用处?但是小姐要如此办,不敢有违,上去粘贴了,便自回船。船户接着,忙忙的就抽跳[板],起锚开行。忽听得岸上一阵排抢乱鸣,白氏又吓得魂不附体。棣华生平不曾听过这等声音,也吓得芳心乱跳。看见母亲吃吓,只得硬着胆子强来安慰。白氏已是一阵阵要发昏迷。棣华十分慌乱着急,搂住叫唤,又百般安慰说:“方才枪响,是官兵打拳匪,已把拳匪打跑了,母亲放心。”②80安慰了许久,方才略定。棣华问李富:“前路可有大村镇?先靠定船,要请大夫看病。”李富转问船户,船户道:“这里下去六十里,四柳树地方,是个大镇市,我们尽今天赶到罢。”是日果然赶到了四柳树。无奈天色已晚,只得等到次日。
清晨,李富上岸请了一位医生下船看病。在外舱隔着帘子诊了脉,掀开帘子望了颜色,看过舌头。说是猝受大惊,神魂离舍,暑邪乘之所致。此病已被耽误了,此时颇觉棘手。定了一个安魂定魄、祛邪清暑的方,交他在路上可以服五帖,自去了。李富到岸上撮了五帖药回来。一面煎药,一面开船兼程进发,是日赶到了马甲营。这药一连服了五天,不见起色。李富也甚为耽心,便对棣华说道:“小的看亲家太太的病,不比寻常,在船上不是调养的地方。这大夫的药,又不见功;若说到一站请一回大夫,尽着换人诊看,也不是治病的方法。前面到济宁州,不过还有两天路程,那边地方,甚是热闹,在山东地面也算是一个大码头。在小的意思,不如到那里上岸,请医调治;一面写信到上海去,或者请亲家老爷来,也好得个主意。”棣华一心虽怕伯和跟踪南下,然而母亲的病,更是要紧,遂依了李富之言。等了到济宁,便开了船钱。舍舟登陆,觅了客店居住。住了一天,店家见有个病人十分沉重,便要下逐客令。此时现银已经用尽,只得叫李富拿些金珠之类去质卖了,觅了一处房子,置备了一切动用家具,请医调治。一面打电报给他父亲张鹤亭,又详详细细写了一封信寄去,从此白氏母女便在济宁耽阁住了。暂且按下不题。
且说伯和自从到了紫竹林,住在佛照楼。过了十来天,外边的风声更加紧急,所有南省之人,都纷纷附了轮船南下。只有伯和,一心要等白氏母女,不肯动身。①81这一天,佛照楼掌柜的也要歇业避乱了,伯和只得收拾,出了佛照楼,到附近的一家四合客栈里住下。又过了两天,喧传义和团定了日期来攻紫竹林,四合栈也要歇业了。伯和暗想:拳匪恨的是洋人,我只要离了此地,到内地里去,或者可以无事。但是到了内地,他们来了,从何处找我呢?不如径到西沽大车店里住下,他们来时,必要经过,可以相见。定了主意,就收拾过行李。此时东洋车拳匪不准到内地,只得套了骡车,径到西沽来,下在店里。在路上,只见那些拳匪成群结队的横行,幸得此时尚未劫掠。在西沽住了一天,便遇了烧教堂的事。此时的拳匪愈来愈多,本地的土著也起而相应,无间日夜,到处只闻呼啸之声,往来不绝。伯和天天只在店门首看那大队行人,希冀遇见白氏母女。这一天正在往来观望,忽然来了一大队拳匪,也不知其数多少,蜂拥而来,叱喝着叫百姓跪接。伯和本是个极机变的人,如何肯跪?然而看此情形,乱事正未有已时,眼看得白氏母女不能相见,不如且设法出了险再讲罢。于是回到房里,扯过一幅红布裹在头上,扮做拳匪模样跑出店来,混在里面。才上了虹桥,回望自己住的车店,已经火起。那拳匪沿路焚杀,竟没有一个官兵出来拦阻。正行走之间,忽听得紫竹林那边连天炮响,伯和怕不是事,便故意转到一条横巷里去。弯弯曲曲走了半里多路,只见一处烧不尽的颓垣败壁;这一片火烧场的尽处,却有一所房子,巍然独存。暗想:这里不知可能暂避?想罢,便踏着瓦砾过去。循墙寻觅,得了一个小门。不知这小门之内是何情形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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